林见清在医院醒来的那一刻,希望那只是一场噩梦。
但母亲红肿的双眼、空气中浓重的消毒水味道、以及手腕上冰凉的住院手环,都在残忍地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
胃癌。晚期。
这两个词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每一个笔画都带着灼人的痛楚和冰冷的绝望。医生和母亲压低了声音在病房外谈话,那些“化疗”、“预后不佳”、“尽量减轻痛苦”的词汇碎片,断断续续地飘进来,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母亲走进来,努力想对他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清清,别怕,我们治,一定能治好的……”她的声音哽咽着,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慌和无助。
林见清看着母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妈,”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我要回去上学。”
母亲愣住了,随即激动起来:“不行!绝对不行!你现在必须立刻住院接受治疗!医生说了……”
“妈。”林见清打断她,异常平静地看着她,那双浅色的瞳孔里是一片死寂的灰烬,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倔强,“让我回去。”
他的态度是从未有过的强硬。一场无声的拉锯战在病房里展开。最终,憔悴不堪的母亲拗不过儿子眼中那种令人心碎的决绝,几乎是崩溃地妥协了。她哭着去求医生,开了大把大把止痛药、抑制胃酸药和各种对症治疗的药,像一个即将溺毙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反复叮嘱着注意事项,约定好周末必须回来复查。
第二天下午,林见清又出现在了教室里。
他换下了病号服,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校服,脸色苍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整个人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他挺直了背脊,努力维持着往常的姿势,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他的回归引起了些许细微的骚动。同桌和几个关系还不错的同学围上来关切地询问。
“见清,你没事吧?昨天吓死我们了!” “去医院检查怎么说?严重吗?”
林见清垂下眼睫,避开那些担忧的目光,手指在课桌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表面的平静。
“没事。”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轻,更飘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气声,“就是……急性支气管炎,有点严重。医生让多休息,按时吃药就行。”
他撒了谎。一个轻描淡写、听起来合情合理的谎。他甚至努力弯了一下嘴角,试图做出一个“我真的没事”的表情,但那笑容苍白而短暂,很快便消失在唇边。
同学们似乎松了口气,又叮嘱了他几句好好休息,便回到了各自的座位。危机似乎解除了。
没有人怀疑。毕竟,他只是看起来比以前更苍白、更安静了一点而已。高三生累病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林见清暗暗松了口气,随即而来的却是更深的空洞和悲凉。
他拿出课本,试图像以前一样投入学习,却发现无比艰难。药物的副作用让他头晕恶心,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身体内部的疼痛像背景音一样持续存在着,需要他耗费巨大的精力去默默忍受。
他的目光,却依旧不受控制地,习惯性地飘向斜前方那个座位。
江述正低头写着什么,侧脸轮廓清晰利落。阳光透过窗户,在他发梢跳跃。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世界依旧按照原有的轨道运行,没有人知道,他刚刚被宣判了死刑。也没有人知道,他平静的外表下,正在经历怎样一场无声的、彻彻底底的溃败。
他看着他,那个他默默喜欢了那么久的人,那个他拼尽全力想要靠近一点点的人。
此刻,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再是看似遥远却终可跨越的距离,而是一条真正无法逾越的、名为死亡的鸿沟。
一股尖锐的疼痛猛地攥住了他的胃部,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猛地咬住下唇,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和剧痛硬生生压了下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医生开的止痛药,趁没人注意,迅速干咽了下去。药片滑过喉咙,带来苦涩的滋味。
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地趴在了桌子上,将滚烫的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闭上了眼睛。
他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有他的地方。
但这最后的、偷来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注定浸泡在无望的苦涩和生理性的痛苦里,如同缓慢的凌迟。
窗外,秋风吹过,落叶纷飞。
无人知晓的绝望,在少年看似平静的侧影下,无声地蔓延、溃烂。
—》》》—
下课铃声像是解救了林见清。他维持着趴伏的姿势,直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缓缓抬起头。止痛药似乎起了一些作用,胃里那阵绞拧般的剧痛逐渐褪去,变成一种沉闷而持续的钝痛,像背景噪音一样萦绕不去。
他需要去接点热水吃药。他扶着课桌,慢慢地站起身,一阵轻微的眩晕让他晃了一下,他赶紧扶住桌角才站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软无力。
水房在走廊的另一头。他端着水杯,走得很慢,刻意避开人群。走廊上的同学们步履匆匆,讨论着刚才的题目、晚上的自习、周末的计划,充满了对未来的种种期待和轻微的焦虑。
而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他的未来,已经被压缩成一片模糊而黑暗的虚无。他所有的计划,所有的隐秘期盼,都在那张诊断书面前,碎成了齑粉。
他接热水时,手指有些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热水溅出来一些,烫红了手背,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
吃完药,他并没有立刻回教室。他需要一点新鲜空气,教室里沉闷的氛围让他感到窒息。
他慢慢地走下楼梯,来到教学楼后面一处僻静的小露台。这里平时人很少,只有几棵叶子快要落光的银杏树。
他靠在冰冷的栏杆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秋末的空气清冷而干燥,吸入肺里,却带着一种刺刺的感觉,引得他又想咳嗽。他强行忍住了,只是胸口闷得发慌。
阳光稀薄地洒下来,却带不来丝毫暖意。他看着远处操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那么鲜活,那么充满生命力,这一切都像是一幕与他无关的、无声的电影。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剥离。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是母亲发来的短信,很长,字里行间充满了担忧、无助和小心翼翼的叮嘱,问他感觉怎么样,药吃了没有,疼不疼,要不要她来学校看他……
林见清看着那条短信,眼眶一阵发热,视线迅速模糊起来。他死死咬住嘴唇,仰起头,努力把那股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
不能哭。
至少,不能在这里哭。
他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简短地回复了一句:【吃了,不疼,别担心,上课了。】
他不能再给母亲增添更多的负担了。那个家,已经因为他的病而摇摇欲坠。
收起手机,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口袋,指尖触到了那颗冰凉的水果糖。他拿出来,剥开已经有些皱的糖纸,将糖放进了嘴里。
熟悉的甜味再次蔓延开来。
但这一次,甜味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就被口腔里残留的药物苦涩味彻底覆盖、扭曲,最终变成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作呕的怪味。
过期糖。
原来真正的过期糖,是这种味道。
不是甜得发苦,而是连那点虚假的甜都迅速消散殆尽,只剩下**裸的、无法吞咽的苦涩。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任由那令人不适的味道在口腔里肆虐,却没有把糖吐掉。
像是在自虐般地惩罚着自己,也像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让自己牢牢记住这绝望的滋味。
露台入口处传来脚步声和熟悉的谈笑声。
林见清身体猛地一僵,几乎是仓皇地背过身,面向栏杆外的空旷,下意识地不想被人看见,尤其是……不想被他看见。
是江述和他的几个朋友。他们似乎只是路过,并没有停留。他们的谈话声清晰地传过来,在讨论着刚刚结束的物理小测,讨论着周末要去哪里打球,讨论着某个新出的游戏……
那些充满生命力的、属于正常少年的烦恼和快乐,像一把把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林见清的心上。
他听到江述的声音,带着一点懒散的笑意:“那道题其实有更简单的解法,晚上自习我写给你们看。”
他的声音那么近,又那么远。
林见清僵硬地站着,连呼吸都屏住了,直到他们的说笑声逐渐远去,彻底消失。
他才缓缓地松开了紧紧攥着栏杆、已经冻得发红的手指,慢慢地转过身。
露台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的呜呜声,像是低低的哀鸣。
他低下头,看着掌心那颗被糖纸包裹的、只吃了一小半的糖,然后慢慢合拢手掌,将它紧紧攥在手里,直到糖纸尖锐的棱角刺痛了他的掌心。
他最终还是把剩下的糖,连同那令人作呕的滋味,一起默默地咽了下去。
就像他必须咽下这突如其来的命运,咽下这无望的爱恋,咽下这每一天、每一秒都在倒计时的、偷来的时光。
他整理了一下表情,努力让苍白的脸看起来尽可能“正常”一些,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回了那座喧闹的、却与他隔着一层玻璃的教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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