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跨部门协调会的会场,设在了非人类公安部大楼最高层的环形会议中心。
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天际线,室内光线明亮而冷冽,长长的实木会议桌旁坐着的,无一不是各部门手握实权、气息沉凝的大人物。
唐束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制服,坐在靠后、几乎贴近墙壁的列席人员座位上,与前方那些或威严、或精明的部长、副局长们隔着无形的鸿沟。
他面前摊开着厚厚的会议资料和自备的笔记,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青松,安静地扎根在这片不属于他的土壤里,努力汲取着养分,也警惕着风雨。
会议开始,流程推进。
各方就几个跨界妖族迁移案的户籍对接流程优化方案展开了讨论。
发言大多谨慎而官方,围绕着权限划分、信息共享时限、标准化表格修订等技术性问题进行,偶尔在一些细节上陷入僵持。
唐束认真听着,飞速地记录着要点,大脑如同精密仪器般运转,将听到的内容与之前准备的资料相互印证、分析。
他能感觉到,这些看似枯燥的流程之争背后,隐约透着不同部门之间的权力博弈和资源倾斜。
他的目光偶尔会不经意地扫过主位。
习席作为公安部这边的代表之一,坐在靠近会议主持的位置上。
他今天穿了一身剪裁极佳的深灰色西装,衬得肩宽腰窄,气质比起平日里的慵懒不羁,多了几分沉稳和锐利。
他并不多言,大部分时间只是指尖夹着一支钢笔,漫不经心地在指尖转动,偶尔在其他部门代表争论不休时,才会慢悠悠地开口,寥寥数语,却总能精准地切中要害,引导着讨论走向对他有利的方向,举重若轻。
那种游刃有余的掌控感,与在办公室里戏弄唐束时的恶劣模样判若两人,却同样充满了强大的压迫力。
唐束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将注意力放回会议本身。
终于,议题进行到了最具争议的部分——《跨界妖族血脉能力评估与风险管控》条款的修订。
负责讲解的是妖管局的一位资深专家,语调平板地陈述着修订草案。草案明显收紧了评估标准,扩大了“潜在风险”的认定范围,并要求迁入地户籍管理部门承担更多的审核与后续监管责任。
“……鉴于近年来多次发生因血脉能力评估疏漏导致的跨界安全事件,加强源头管控和迁入地责任势在必行……”专家扶了扶眼镜,结束陈述。
会场内出现短暂的沉默。
谁都知道这草案意味着更沉重的工作量和更大的问责风险,但出于种种顾虑,一时无人率先提出异议。
唐束看着手中的草案细则,眉头越皱越紧。这些条款看似严谨,实则模糊性极大,尤其是关于“隐匿血脉”和“不可控能力”的界定,几乎赋予了审核者极大的自由裁量权,极易滋生不公和权力滥用。
而且,将主要监管责任压给对跨界妖族源头情况了解最少的迁入地户籍部门,本身就很不合理。
这草案背后,恐怕不仅仅是安全考虑,更有妖管局试图推卸责任、转移压力的意图。
就在一片沉默之中,一个温和却清晰的声音从后排响了起来:
“抱歉,打断一下。关于草案第三章第七条第二款,我对‘隐匿血脉’的触发阈值设定有一些疑问。”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了发声者——唐束的身上。
主持会议的副局长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唐束桌前的名牌:“户籍处唐干事?请讲。”语气里带着一丝惊讶和审视。
就连一直漫不经心地转着笔的习席,动作也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深黑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唐束身上,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和……兴味。
唐束站起身,并没有看习席,而是面向主持人和妖管局的专家,语气平和却坚定:“草案将‘灵能波动与登记原形存在百分之五以上偏差’且‘无法提供三代内清晰血脉谱系证明’作为触发‘隐匿血脉’深入调查的标准。
这个百分之五的偏差阈值,是基于哪一类妖族的基准数据设定的?
飞行类、水生类、植妖类、元素精灵类,其灵能波动范围天生存在巨大差异。
采用单一固定阈值,是否会导致对某些特定种族群体的系统性误判和歧视?”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外,将‘无法提供三代谱系证明’直接与风险挂钩,是否考虑到了历史遗留问题?
许多跨界妖族族群曾因战乱、迫害等原因流离失所,谱系遗失并非个例。
这是否意味着,这些本就处于弱势的妖族,将仅仅因为无法自证历史,就要面临更严苛的审查和标签化?”
他的提问条理清晰,直指草案的核心漏洞,引用的正是会议资料里那些容易被忽略的基础数据和历史案例。
会场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几位其他部门的代表交换着眼神,显然唐束的话也触动了他们的顾虑。
妖管局那位专家的脸色有些难看:“阈值是基于大数据模型……”
“请问是哪个时间跨度、覆盖了多少种族样本的大数据模型?
模型参数和算法是否经过第三方验证?
能否公开以供评估?”唐束不卑不亢地追问,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
专家一时语塞。
唐束并没有停下,他的目光扫过与会众人,声音沉稳有力:“我认为,风险评估应当更加精细化、差异化,而不是一刀切。
监管责任的分担也更应该考虑实际可操作性和公平性。
建议由迁出地妖管局和迁入地公安部联合成立专家小组,进行个案评估,而不是将压力和风险简单地转嫁给基层户籍审核单位。”
他提出的建议具体而务实,瞬间引起了几个同样觉得草案苛刻的部门代表的低声赞同。
会场内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
原本可能被强行通过的草案,因为唐束这横插一杠的质疑,陷入了新的争论和思考。
主持会议的副局长不得不介入,宣布暂时休会二十分钟,供各方私下讨论。
众人纷纷起身离席,低声交谈着,不少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扫过唐束,带着探究和审视。
唐束缓缓坐下,这才感觉后背出了一层细汗。
他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平复着略微急促的心跳。
他知道自己冒失了,但这草案确实问题很大,他无法保持沉默。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笼罩了他。
习席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停在他的座位旁。
他没有看唐束,而是随手拿起唐束摊在桌上的笔记,翻看了两眼。
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对草案条款的分析、质疑以及替代方案的建议,思路清晰,论证扎实。
“准备得很充分。”习席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听不出情绪的点评。
他的指尖划过纸页上某处唐束关于“血脉能力显性/隐性表达与环境因子相关性”的批注,停留了片刻。
唐束浑身瞬间绷紧,如同被天敌靠近的猎物,下意识地想夺回笔记,却强忍着没动。
习席放下笔记,目光终于落在他脸上。
那目光深邃,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仿佛要将他里外看透。
“很精彩的发言,唐先生。”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是赞赏,又似是别的什么,“没想到你对跨界妖族血脉还有这么深的研究。看来让你来参会,是个正确的决定。”
他的语气平淡,但唐束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警惕。
唐束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尽量平静:“只是尽本职,提出一些合理的疑问。”
“合理的疑问……”习席重复了一遍,忽然微微俯身,靠近了一些,一股强大的、混合着冷冽木质香的气息瞬间将唐束包裹。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只是……本职吗?”
他的目光落在唐束因为紧张而微微滚动的喉结上,停留了一瞬,才缓缓移回他的眼睛,眼底深处仿佛有暗流涌动。
“还是说,”他的声音如同耳语,带着一丝危险的磁性,“唐先生对某些‘特殊’的血脉问题,有着……超乎寻常的个人兴趣?”
唐束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他捏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知道,习席在怀疑了。
怀疑他不仅仅是为了公事,怀疑他可能察觉到了什么。
“习部长说笑了。”唐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我的兴趣,仅限于确保户籍管理条例的公正和可执行性。”
习席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忽然,他轻笑了一声,直起身,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
“很好。”他语气恢复如常,甚至带着一点慵懒,“保持这份‘公正’的兴趣。”
他抬手,似乎极其自然地想要拍拍唐束的肩膀,如同上司鼓励下属那般。
但在手掌落下的瞬间,指尖却极其微妙地、若有似无地擦过了唐束后颈的一小片裸露的皮肤。
那触感微凉,带着一丝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电流感,瞬间让唐束的后颈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整个人都僵住了。
习席仿佛毫无所觉,手掌在他肩上轻轻一按便收回。
“会议继续后,不用怕,有什么想法尽管说。”他丢下这句话,意味深长地看了唐束一眼,转身走向正在等候他的几位其他部门负责人。
唐束僵在原地,后颈那块被触碰的皮肤像是被烙铁烫过一样,灼热感久久不散,连同那句意有所指的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
他看着习席与其他大佬谈笑风生、从容自若的背影,心底涌起一股巨大的寒意和更强烈的斗志。
这个男人,太危险了。
他能在谈笑间掌控全局,也能在细微处施加影响和警告。
但,他越是这样,唐束就越是不肯屈服。
休会结束,会议继续。
关于草案的争论更加激烈。
有了唐束开头,其他原本就有顾虑的代表也纷纷提出了质疑。
而唐束,仿佛将习席那句“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当了真,也更加豁了出去。
他不再仅仅是提问,而是开始引经据典,结合具体案例和数据,系统地阐述草案的缺陷,并提出一条条更具建设性的修改意见。
他的发言始终保持着冷静和专业,逻辑严密,措辞精准,一次次将妖管局那位专家驳得哑口无言,也赢得了越来越多代表的暗中点头。
他就像一枚突然投入湖面的石子,虽然微小,却凭借自身的重量和精准的落点,成功地激起了远超自身体积的涟漪,搅动了整个会议的走向。
习席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偶尔在关键处插上一两句话,看似在调和矛盾,实则往往不着痕迹地助推着对唐束观点有利的方向。
他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那个在后排座位上,为了心中认定的“公正”而据理力争、浑身仿佛散发着理性光芒的年轻人身上。
眼底的墨色,越来越浓。
像是最深沉的夜,贪婪地吞噬着那一点不肯屈服的、倔强的微光。
会议最终未能就争议条款达成一致,决定成立专门工作组进行后续研究。
这无疑是对原有草案的否定。
散会后,唐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赞赏,也有忌惮和不悦。
他知道,今天之后,他在这个体系里,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普通”了。
但他不后悔。
走到门口时,习席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唐先生。”
唐束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今天表现得很出色。”习席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看来,户籍处确实委屈你了。”
唐束的心猛地一沉。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要把他调离?还是……?
他没来得及细想,习席的下一句话,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今晚加班吗?”习席的声音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玩味,“那份关于南城胡家地气紊乱的补充报告,我今晚……会仔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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