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到来之前,吉耶罗教授和我正蹲在甲板上检查播音设备。
海上风高浪急,明明是上午,天空却黑云密布,时不时有白光在云层中一闪,昭示着即将到来的轰隆雷声。空气里潮湿的咸腥气息让人胃里直犯恶心,我扶着护栏一阵一阵地干呕,在海风中哆嗦得像只拔了毛的火鸡。
教授叼着根没点着的香烟,一边记录数据,一边笑话我是那种成绩好、身体弱的亚洲男孩。
“这不公平,”我把连帽卫衣扯紧了一些,迎着寒风冲他喊,“索夫娅和迈克都不晕船,你却让他们留在岸上!”
“你是我最好的学生,来吧,坚强点儿,”教授把套着黄色防水外壳的平板电脑递给我,食指敲了一下屏幕,“看到这个运动的红点了吗?它是巨型异种大家庭里体型最小的那一个,身长只有43米,排水量1500吨。军方给它的编号是K-047,我们则叫它‘小姑娘’。”
我定了定神,忍着反胃的不适感接过电脑,红点在距离我们两公里的地方跳动着,一旁展示着这头巨兽的三维图像和各种生命指标。
“五年前它袭击了菲律宾的棉兰老岛,被日本的天沼矛二号击败。我的好友柊雪岱博士向政府提议用控制取代处决,以研究异种的习性、弱点和彼此之间的沟通方式。这才给了我们了解这些宇宙生物的机会,”吉耶罗教授说,“从它身上得到的重要发现,是构成异种语言学的基础之一。”
我无数次在教科书上看到这只异种的图片和相关信息,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和它接触,知道它就在两公里之外游弋的感觉十分奇妙,就好像研究白垩纪生物的人亲眼见到恐龙——我是说,如果他们可以的话。
我十岁那年,一群外星生物来到了地球。与电影里的巨大异兽不同,他们形态各异,有的如山岳一般,每一次移动都能摧毁一条街道,也有的如孢子大小,漂浮在空气中,杀人于无形。人们给了它们一个统一的称呼——异种。
最开始的时候异种还只是一些从海洋登陆到陆地的巨型怪兽,几十万人死于突如其来的袭击,所以各国纷纷在沿海地区组建自己的抵抗部队以保护城市的安全,就是在那时,我的父母带着我从中国沿海搬到了西北内陆。后来第一只陆行异种——土蝼①降落在绵延千里的昆仑山脉上,他们又连夜带着我挤上了前往河南的火车。
当时车厢里人们恐惧茫然的表情给年少时的我留下了深刻且难以磨灭的印象,所以当我出国读书时,选择了世界范围内对异种语言的研究处在最前沿的s大学,经过很多轮冗杂的面试笔试、天赋考察、再笔试面试之后,我终于正式成为了吉耶罗教授的学生。
一个军官打扮的男人从船舱中走出来,对教授懒洋洋地行了一个军礼,用一种礼貌却倨傲的口气问:“打扰了,教授,你能再告诉我一遍你们此行的来意吗?”
“当然,上校,”教授把烟从嘴里抽出来,啐了一口唾沫在甲板上,“我这次来,是拿到了美国海军索伦森将军的许可,以‘小姑娘’为实验对象,测试我们新的发现成果,路,播给他听。”
我从电脑里找出那段音频,点击播放。
这是一段从100赫兹逐渐上升到40000赫兹的声波,人耳只能捕捉到其中类似于“喀——拉——波——第——巴”的声响,在异种的语言中,表达的是同类之间的召唤,就像人类语言里的“来”。但是异种的声音被人类听到后会产生不同程度的眩晕和呕吐反应,站在我们面前的军官已经露出欲呕的表情。
我和教授都戴着特制的耳塞,所以尚能保持镇静。我摁下暂停键,军官立刻扶住桅杆干呕起来。
吉耶罗教授露出志得意满的表情,他拿起一旁箱子上放着的防护服,对我扬了扬下巴:“路,准备一下,正餐要开始了。”
异种所到之处都会产生强度不均的辐射,用军方的原话说,“为了不在下船后七窍流血”,当准备好召唤异种时,必须要先穿上特制的防护服。
对于惜命如金的我来说,此刻的防护服简直就像冬天里的棉服一样神圣而充满安全感,我三下五除二地将身体套进去,打量着自己在船舱玻璃窗上的倒影。隔着一层透明壳子看向外界,视野会受到很多局限,呼吸声被放大了很多倍,顺带暴露出了我心中的紧张,但是我的身体很快暖和了起来。
吉耶罗教授在调试船头摆放的特制扩音器,它能将声音放大数倍,虽然仍然不足以被两公里以外的人耳捕捉到,但对于拥有敏锐听觉的异种来说已经是绰绰有余。
刚才的军官走到我身边,他脸上湿漉漉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看上去刚刚洗完脸。
“你是日本人、中国人还是韩国人?”他眯着眼睛问。
“中国人,”我伸出手,“我叫路清,你可以叫我路,很高兴认识你。”
他没有和我握手,只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过了十几秒后冷冷地说:“亚历克斯·施瓦布。你知道你和你的教授在做的事有多危险吗?”
“我相信这都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人类。”
“保护人类需要的是机甲、军人和武器,而不是你们这些只会说风凉话的……你们中国人怎么说来着?对了,马后炮,只会说风凉话的马后炮科学家。”
我点点头,尽量让笑容显得礼貌,然后慢慢挪开。你好,抱歉,无心争吵,这是本鸵鸟的处世哲学。
在异种研究无用论甚嚣尘上的今天,这种声音随处可见,人们更依赖于肉眼可见的机甲战士的战果,而非长年累月不见显著成效的科学研究。如果说异种最开始出现的五年他们还对科学家抱有希望,那么现在人们更愿意把机甲驾驶员当作偶像。
比如,那位‘北太平洋之星’。
想到这儿我撇了撇嘴,快步走向船头。教授已经把扩音器调到了应有的数值,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扭过头冲我笑了一下:“害怕吗,路?”
“有点儿,”我坦白,“我们就像一盘活蹦乱跳的鱼,被喂到海豹嘴边。”
教授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注意到他摁下了开关,还没反应过来,巨大的声浪已经朝远处涌去,如同《启示录》中的末日号角。我紧紧捂住耳朵的位置,感觉满嘴都是鲜血的铁锈味。
平板突然发出滴滴的警报声,电子地图上的红点正以极快的速度接近我们的坐标。我和吉耶罗教授同时抬头,只见海天相接处鬼魅般地出现一道山脉般的隆起,有什么东西正破浪而来!
“成功了!”我听见教授大喊道。
我本能地后退一步,恐惧铺天盖地地席卷了心脏。与此同时,我们的头顶骤然传来了发动机的轰鸣,一直无声无息跟在船后的两架战机径直飞到了轮船的正前方,如同两只盘旋在天空中的幽灵。在异种距离我们还有五百米的时候,从战机里射出一道刺眼的蓝色光束,映亮了整片海域。
我看清了那只潜伏在海面下的生物,它被光束射中,疯狂地扭动了几下身躯,掀起数丈高的海浪,那些海浪代替它朝我们袭来。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浇成了落汤鸡,天空中开始落下细密的雨丝,吉耶罗教授朝我大吼一声:“路,去船舱仓库里拿油纸布!”
我这才意识到设备要遭殃了,拔腿就往船舱里跑。
仓库里一片漆黑,我摸了很久也没找到灯的开关,干脆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小心不碰到那些箱子、铁桶和堆积在一起的罐头。
这里似乎有一阵没人来过了,每走几步,我都不得不掀开一片蜘蛛网,从手机的光线中可以看到灰尘在静静地飘飞沉浮,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我猜这里应该靠近装鱼的冷库——让这里平添了几分恐怖的氛围。
这种情形和视角下,我忍不住脑补自己穿越到了《生化危机》的主人公身上,或许墙角就缩着一只僵尸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只等我走近就能把我拖走大快朵颐一番。我听到自己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而那可恶的油纸布始终下落不明。
“油纸布……”我小声念着,这是我从小的习惯,仿佛找东西时叫它的名字就可以看到它忽然跳出来似的。
话音还没落,角落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住嘴。但那个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就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信牛鬼蛇神,但这诡异的响声让我不得不怀疑船上或许潜伏着一只小型异种。而我,即将成为它饥饿许久之后的第一顿大餐。
我的本能告诉自己不应该再继续向里走了,但理智却提醒我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会收到教授的一记爆栗,价值十万美金的设备和我的小命相比,后者显得那么不值一提,因此我决定冒险再找一找。或许那个响声只是因为轮船在摇晃,或者是来自于一只被困住的海鸟。
很多恐怖电影里,配角都是因为这种愚蠢的乐天主义而惨死,每次看到这种桥段我都会在心里激情吐槽编剧,但真正处在这种境地中,我才发现这种乐观是人类的一种自我保护,你只是在两种可能性里选择了比较积极的那一方,并且有百分之五十的机率证明你是对的。和主动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相比,这样反而更轻松。
越往仓库深处走,我的脚就越难抬起来,起初我以为是因为我的恐惧让身体变得沉重,直到我抬起脚看了看鞋子的底部,才发现上面沾满了黏腻的暗红色液体——是血!我用手机照亮地面,那些血是从不远处两个箱子的中间流淌出来的,而箱子的顶端,居然就盖着我遍寻而不得的油纸布。
这太讽刺了。
我战战兢兢、屏息凝神地走过去,如果我有枪,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先往那里打空一个弹匣,但是我手里除了手机,就是防护服的外壳,唯一能期盼的只有防护服的质量好一些,能抵挡一次致命的攻击,给我留下机会落荒而逃。
我计算着能让我刚好伸手拿到油纸布的距离,四步、三步、两步……
在我的手指碰触到布料光滑表层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道拽住了我的腿,我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拖进了一片黑暗中,手机重重地砸在地上,唯一的光源也随之熄灭了。
“别动。”
在我像一只搁浅的鱼那样猛烈扑腾的时候,一个虚弱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愣了一下,不仅因为这个声音和异种的咆哮大相径庭,并且我百分百确定语言是英语,说话者是男性,如果不是异种已经进化到融合了霍克斯基因②,那就说明将我拖进来的的确是一位货真价实的人类。
我小心地侧过头,想要看清那人的模样,却碍于防护服的视角有限。透过布料,我感觉到自己正被那人禁锢在怀里,他的手臂环在我的脖子上,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要我有想跑的意图,他就会立刻勒死我。
“先生,”我小声问,“你需要帮助吗?”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我找到了血腥味的来源——这个人受伤了,伤得很重,仅仅从我眼前的视角来看,他的大腿末端有一处骇人的撕裂伤,几乎深到能看见隐藏着皮肉之下的骨头,环着我的那条胳膊同样鲜血淋漓。他的呼吸很不均匀,时而急促,时而微弱,让我从害怕变得担忧起来。
轮船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我的肩膀被骤然滚下来的箱子砸中,疼得呲牙咧嘴,但也因此摆脱了男人的胁制。
实际上他的情况更糟:他的身体因为失去箱子作为倚靠而倒在了地上,又随着轮船的摇晃而滚向仓库的另一边,直到狠狠撞在货架上才停了下来。我扶着肩膀朝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一方面我担心他已经死了,另一方面考虑到这个男人刚刚还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我根本不清楚他出了什么事,有什么目的。
他无声无息地趴在地上,金发上全是凝结的血块和灰土。我将他翻了个身,看到一张年轻的脸,他的鼻梁、下巴和额头上满是血肉模糊且尚未结痂的伤口,惨不忍睹到让我不敢想象他经历了什么。他紧紧闭着双眼,眉头因为疼痛而拧在一起,整个身体不停颤抖着。
我承认我被这种惨状吓到了,以至于一时间忘了查看他是否还有生命迹象。等到我从惊骇中找回理智的时候,连忙伸出手朝他的鼻子下面探了探。还好,虽然呼吸很微弱,但是还活着。
我想要帮他换一个舒服些的姿势,又怕乱动会让他的生命流逝更加迅速,随后我打定主意要去找吉耶罗教授和那个叫施瓦布的军官来救他。
就在我站起来的时候,我的食指突然被攥住了,是那个人。他的手很快因为脱力而滑落在地上,我看见他的嘴唇无力地开合,声音嘶哑而含混:“不要……叫其他人来。”
我怀疑他因为感染发烧把脑子烧坏了:“你受了很重的伤。”
他睁开眼睛,于是我看到自己在他灰蓝色的瞳孔里的倒影,傻乎乎的,一脸惊惶。
“我不想被其他人知道我在这里,”他的嘴角涌出血来,“求你……”
“我……我什么?”
他看着我,目光逐渐涣散,但我听到了他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让我后悔了整整五年。
“求你,救救我,帮我活下去。”
备注:①土蝼:《山海经》中的怪物,形似山羊,有四只角。
②霍克斯基因:决定人类形态的基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