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篷马车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疾行，车轮碾过空旷的街道，发出的每一声响动都如同敲在刘如意的心尖上。她死死攥着身上那件属于刘盈的黑色斗篷，指尖冰凉，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分不清是因为寒冷、恐惧，还是那未散的惊悸。
窗外，巍峨的宫城轮廓逐渐缩小，最终被低矮的坊墙和灰蒙蒙的屋脊彻底吞没。她真的…逃出来了？从那座吃人的黄金囚笼里？
可这逃出生天的代价…刘盈最后那决绝的眼神和单薄的背影，如同梦魇，在她眼前挥之不去。他会怎样？吕后发现她逃了，会如何震怒？那杯鸩酒…会落在谁的身上？
巨大的愧疚和不安几乎要将她吞噬。
“殿下，喝口水，定定神。”身旁，福伯低沉的声音响起，递过一个粗糙的水囊。此刻的他，眼神锐利，动作沉稳，哪里还有半分痴傻之态。
刘如意茫然地接过，冰凉的清水滑过喉咙，稍稍压下了那翻涌欲呕的感觉。
“福伯…皇兄他…”她声音嘶哑，几乎说不出那个名字。
福伯沉默了片刻，昏暗的车厢内，他的面色凝重：“陛下自有应对之策。殿下此刻最要紧的，是保全自身。唯有殿下安然，陛下的苦心才不算白费。”
苦心…刘盈冒天下之大不韪，放走她这个“母后”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弟弟”，这其中的风险与代价，她不敢细想。
马车一路颠簸，并未驶向任何繁华之地，反而越走越偏僻。天色渐亮，灰白的晨光透入车厢，照亮了窗外荒凉的景象——残破的土墙，枯黄的野草，偶尔可见的废弃屋舍。
最终，马车在一片荒芜的坡地前停下。前方是一座早已荒废、只剩断壁残垣的古旧道观，牌匾歪斜，蛛网遍布，透着一股死寂。
“到了，殿下。”福伯率先下车，警惕地四下扫视一番，才扶刘如意下来。
冷风瞬间灌入斗篷，激得她一个哆嗦。眼前这片荒凉，与宫中锦绣形成骇人对比，让她刚刚升起的一丝虚幻的希望又迅速冷却下去。这就是…出路？
道观深处，隐约传来几声鸦鸣，更添凄惶。
福伯却似对这里极为熟悉，引着她们绕过正殿废墟，走向后方一处看似同样破败的偏殿。他在一面布满污渍的神像后摸索片刻，竟又推开一道暗门，露出向下延伸的、狭窄的石阶。
“殿下，请。”福伯示意。
刘如意咬了咬牙，拉着惊魂未定的青禾，步入了那向下延伸的黑暗。
石阶潮湿，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香烛残烬的气息。但下行不过十余阶，眼前竟豁然开朗！
这是一间隐藏在地下的密室，虽简陋，却干燥整洁。墙角设有简单的床榻，桌上有油灯、水壶和几包用油纸包着的干粮。甚至还有一个不起眼的铜盆和些许炭火。显然有人早已在此准备。
“此地绝对安全。”福伯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部分黑暗，也照亮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此观荒废已久，无人会来。殿下且在此安心住下，日常所需，老奴会设法送来。”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宫中此刻必然已发现殿下‘失踪’，太后定然震怒，必会大肆搜捕。长安城内乃至周边关隘，恐怕都已布下天罗地网。殿下切记，万万不可离开此地半步！一切，需待风头过去，再图后计。”
刘如意看着这间狭小却已是唯一生路的密室，心中五味杂陈。她从一座华丽的囚笼，逃入了另一座荒凉的囚笼。但至少…这里暂时没有即刻赐死的鸩酒。
“福伯…多谢你。”她哑声道。
福伯摇了摇头：“老奴愧不敢当。老奴这条命，是已故的薄夫人所救。陛下…陛下知悉此事，寻到老奴…嘱托老奴，若遇万一，定要护住殿下。”他提及一个陌生的夫人名讳，语气恭敬。
薄夫人？刘如意毫无印象。但此刻她也无暇深究。
“陛下…他究竟如何打算？”她最关心的仍是这个。
福伯面露难色，沉吟片刻，才低声道：“陛下处境艰难，太后…掌控一切。陛下能做的，有限。此次行动，已是兵行险着。后续…需等待时机。或许…待陛下羽翼稍丰…或许…待朝中忠臣寻得良机…”
他的话模糊而谨慎，但刘如意听懂了。刘盈自身难保，救她出来已是极限，未来的路，渺茫未知，甚至可能永无天日。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交代完毕，福伯不敢久留：“老奴需尽快返回宫中，以免引人疑心。殿下保重，切记，无论听到任何外界消息，皆不可轻举妄动！”
他行了一礼，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入黑暗，石板轻轻合拢，密室再次恢复寂静，只剩下油灯噼啪的声响和她们二人沉重的呼吸。
巨大的孤独和茫然瞬间袭来。
青禾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殿下…我们…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刘如意没有回答。她环视着这间阴暗的密室，走到榻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上那件玄色斗篷冰凉的布料。
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
从一个朝不保夕的“皇子”，变成了一个见不得光的逃犯。未来一片黑暗，生机微茫如豆。
但…
她缓缓握紧了手。
至少，她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哪怕这希望，如同这密室中微弱摇曳的灯焰，仿佛随时都会被窗缝里透入的寒风吹灭。
她必须活下去。
为了那条用巨大代价换来的生路，也为了…那个还困在深宫之中，为她扛下雷霆之怒的人。
漫长的黑夜，似乎终于透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曦光。
尽管前路，依旧遍布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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