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雷霆般的怒火和那本被践踏的《声律启蒙》,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将明薇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暖意彻底冻结。她变得越发沉默,像一抹安静的影子,穿梭在布庄和后院之间。
白日里,她顺从地跟在母亲柳氏身后,学习捻线、分纱、辨认布匹。柳氏教得心不在焉,明薇学得麻木机械。手指笨拙地被针尖刺破,渗出血珠,她也只是默默吮掉,继续拿起那根让她感到无比沉重的绣花针。沈老实冷眼旁观,见她似乎真的“安分”下来了,那铁青的脸色才稍稍缓和,转而将全部心思投入到咿呀学语、越发活泼的儿子身上。
然而,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只有窗外风声和屋内家人沉沉的呼吸声时,另一种生命却在明薇心底悄然苏醒。
她偷偷藏起了一些东西。不止那本被踩脏的《声律启蒙》——她后来趁父亲不注意,偷偷将书捡回,用袖子仔细擦去封皮上的鞋印,尽管内页的褶皱再也无法抚平——还有周先生私下给她的另外两本薄册子,以及几张写满了字的旧纸片。这些是她全部的秘密宝藏。
夜深了,确认隔壁父母的房间再无动静,明薇便会像一只警惕的小兽,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她不敢点灯,唯恐一丝光亮都会招来灭顶之灾。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的缝隙,吝啬地洒入一线微茫,勉强勾勒出屋内桌椅的轮廓。
她便借着这微弱的天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摸出藏在枕头下、裹了好几层破布的宝贝书册。看不清,便用指尖极轻地触摸那些熟悉的字句轮廓,在心里一遍遍默念、描摹。有时月光被乌云遮住,屋内彻底陷入黑暗,她便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白天偷偷记下的字形字义,在脑海里反复咀嚼。
每一个细微的声响——父亲翻身时床板的吱呀、窗外野猫跳过墙头的轻响、甚至风吹动门板的窸窣——都会让她瞬间绷紧神经,心脏狂跳,迅速将一切藏回原处,假装熟睡。直到确认危险过去,那几乎要跃出喉咙的心才慢慢落回原处,背后却已惊出一层冷汗。
白日的劳作也成了她偷学的掩护。在灶膛前烧火时,她会利用熄火后残留的温热灰烬,用烧剩下的细小柴棍,极快地写下几个字,待看清记住后,又立刻用火棍搅乱抹平。去井边打水洗衣时,她会用手指蘸着冰凉的井水,在湿润的石台边缘写下水痕的字,阳光一照,转瞬即逝,却已深深刻入她脑海。
这种偷偷摸摸的学习,艰难、缓慢,如同在悬崖峭壁上攀爬,时刻提心吊胆。有时她会感到一种巨大的委屈和酸楚,为什么她只是想认字读书,却要像做贼一样?但每当这时,周先生温和而坚定的面容就会浮现在眼前,还有他那句“切莫轻易放弃了求学之心”的叮嘱。这叮嘱像一粒火种,在她几乎被冻僵的心里顽强地燃烧着,提供着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暖意和光明。
她知道,她抓住的每一缕光,记住的每一个字,都是对那道紧闭大门的无声反抗,也是对周先生期望的微弱回应。
这一日,她正在后院借着晾晒布匹的掩护,用一根树枝在松软的泥地上默写《千家诗》里的句子。“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写得入神,竟未察觉母亲何时走到了身后。
柳氏看着地上那几行工整却即将被风沙抹去的字迹,又看看女儿专注而柔和的侧脸,一时怔住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默默转身,拿起另一匹布晾晒,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明薇后知后觉地发现母亲,吓得脸色发白,慌忙用脚将地上的字迹蹚乱。她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斥责,然而,一整日过去,母亲依旧沉默如常,甚至在她傍晚主动去洗碗时,罕见地没有立刻让开位置,而是顿了顿,才低声道:“……仔细别摔了碗。”
这一刻,明薇忽然明白,母亲的沉默,或许是一种无力的默许,一种藏在怯懦外壳下,极其微弱的、属于母亲的理解和守护。
尽管微弱,却也是这无边黑暗里,另一缕值得珍惜的微光。
她依旧身处暗室,前路茫茫。但只要能抓住这些细微的光亮,无论是记忆里先生的教诲,还是现实中这无声的默许,她便觉得,还能坚持下去。那求知的火苗,虽微弱,却未曾熄灭,在漫漫长夜里,静静等待着重见天日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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