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沉重木门在身后阖上的闷响,如同惊雷,久久炸响在明薇耳畔。她僵立在学堂院外,午后的阳光白得晃眼,却照不透她周身冰冷的绝望。怀里紧紧抱着的几本书册和那支用了没多久的毛笔,此刻重逾千斤,硌得她心口生疼。
秀儿猛地转身,对着那扇紧闭的门,眼圈通红,胸膛剧烈起伏,像是要冲上去踹开它,最终却只是狠狠一跺脚,哑声骂道:“老顽固!瞎了眼的酸儒!”
骂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却也格外无力。
明薇没有哭,也没有骂。她只是怔怔地望着那扇门,目光空洞,仿佛魂魄已经被那一声“不得再踏入学堂半步”的判决击得粉碎,抽离了躯壳。刚刚在里面发生的一切——陈先生冰冷嫌恶的眼神、那些刺耳的训斥、同窗们各异的注视——像是一场荒诞而恐怖的噩梦,让她浑身发冷,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她才刚刚触碰到那个世界的边缘,才刚刚尝到知识的甘甜,才刚刚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墙角偷听的影子。周先生温和的鼓励、秀儿并肩的笑闹、甚至弟弟懵懂的跟随……这一切构筑起来的、脆弱却真实的光亮,就在这一刻,被毫不留情地彻底掐灭。
“薇丫头……我们……”秀儿骂完了,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她抓住明薇冰凉的手,也不知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在寻求支撑。
明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秀儿。她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她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抽回被秀儿握住的手,默默地、一步一步地朝着家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绵软的云端,又像坠着冰冷的铁镣。
秀儿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咬了咬牙,最终也只能快步跟了上去。
沈家布庄里,沈老实刚送走一位客人,正低着头拨弄算盘核对着账目,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随口问道:“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学堂下学的时辰,分明还未到。
没有回应。
沈老实疑惑地抬起头,看见女儿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睛又红又肿,却干涩得没有一滴泪,怀里紧紧抱着她的书和笔,那模样……像是被抽走了魂。
他心头莫名一紧,放下算盘,语气沉了几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说话!”
跟在后面的秀儿忍不住,带着哭音抢着道:“沈叔!那个新来的陈先生……他把我们赶出来了!说……说女孩子上学伤风败俗,不准我们再去了!”她越说越委屈,声音也大了起来。
沈老实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赶出来?为什么?”
“他就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说我们不该在学堂里!还把薇丫头骂了一顿!”秀儿气得语无伦次。
沈老实的脸色慢慢变了。最初的错愕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猛地冲上他的脸颊。不是愤怒于女儿被欺辱,而是一种极致的、被当众剥了脸皮的羞耻和难堪!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左邻右舍指指点点的样子,听到了那些窃窃私语——“看吧,我就说女孩子上学不成体统”、“老沈家想出头想疯了,这下丢人现眼了吧”、“到底是赔钱货,就不该有非分之想”……
当初周先生和张掌柜他们来劝时,他心里本就存着几分勉强和疑虑,是架不住情面和那一点微弱的期望才点头的。如今,这最坏的情形果然发生了!而且是以如此不堪的方式!先生亲自将人赶了出来!这简直是将他沈老实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所有的担忧、羞愧、以及长期以来对女儿“不守本分”隐隐的不满,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尽数转化为了对明薇的滔天怒火。
他猛地一拍柜台,算盘珠子被震得哗啦作响,咆哮声如同炸雷般在小店里响起:“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早就跟你说过安分点!安分点!姑娘家读什么书?识什么字?现在好了!脸都让你丢尽了!我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明薇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震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扭曲的面孔。她原以为……原以为父亲至少会有一丝恼怒于陈先生的不公,或者有一丝对她遭遇的怜悯……却没有想到,所有的指责和羞辱,最终都精准地落到了她的头上。
“不是……不是我的错……”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绝望的颤抖,“是陈先生他……”
“闭嘴!”沈老实根本听不进去,他几步冲上前,一把夺过明薇死死抱在怀里的书册和毛笔,看也不看,狠狠地摔在地上!那支毛笔瞬间断成两截,墨汁溅污了地面。
“还敢顶嘴!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要不是你非要往那地方凑,能有今天这事?!让人指着鼻子骂上门来!我沈家三代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光了!”他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手指几乎戳到明薇脸上,“从今天起,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再敢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打断你的手!”
他喘着粗气,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书籍,如同看着什么污秽之物,厉声下达了最终的判决:“听见没有?!这些闲书,一眼都不准再看!跟你娘学绣花!学做饭!学怎么伺候人!安安分分等着将来嫁人!这才是你的本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明薇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终于在父亲这顿不分青红皂白的斥骂和彻底的否定中,彻底碎裂,化为齑粉。
她不再辩解,也不再乞求。只是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想去拾起那本被摔脏的、周先生亲手送给她的《声律启蒙》。
然而,一只穿着粗布鞋的大脚却猛地踩在了那本书上,用力碾了碾。
明薇的动作僵在半空。
沈老实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冰冷而绝情:“捡什么捡!晦气东西!烧了干净!”
说完,他收回脚,看也不看女儿一眼,怒气冲冲地掀帘进了后堂。
店铺里死一般寂静,只剩下明薇维持着那个蹲伏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石像。阳光从门口斜斜照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她苍白侧脸上,那终于无声滑落的两行冰凉的泪。
她伸出的手,就那样悬在半空,指尖离那本被践踏的书,只有一寸之遥。
却仿佛隔着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天堑。
那扇通往广阔世界的门,才隙开一丝缝隙,便在她眼前,轰然紧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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