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
阴,小风。
临近晚上十点的大街上人并不算多,路边烧烤店外支起来的厚塑料罩子正被一个男人收拾起来,店里头没什么客人了,就还剩两桌,两桌都喝醉了,脸通红,讲话的声音也大,盖过了后厨紧闭的门里时不时传来的轻微擦碰声。
平港市靠北,临海,春天来得晚。这时元宵节刚过,空气依然冷得刺骨,方稚穿着一件长款黑棉服,手上一双黄色皮手套,正坐在后厨角落里刷那些不锈钢盘子。
裹着泡沫的盘子被丢进清水盆里,噪音是挺大的。
她又洗好一盆,把它们码整齐在架子上,转身再端上旁边一盆还沾着辣椒孜然油亮亮的一堆盘子,坐到马扎上开始挤洗洁精。
手机放在另一个马扎上,屏幕亮着显示一些密密麻麻的英语单词,她时不时看两眼,嘴里默念着细微的背诵声。
这时,后厨的门突然被打开,是刚才还在收拾塑料罩子的男人:“小方啊,麻烦你个事情吧。”
方稚停下手里的活,看向他:“您说。”
他走进来,“刚才有单外卖拿漏了一份,外卖员是我朋友刚给我打了电话,我看地址在一中家属院,你走江城路回家,应该是顺路,要不你给捎一下吧,今晚就提前下班,我给你算整工。”
她挺乐意,答应下来。
“那这些我就——”
男人抢先说:“不用刷了不用刷了,你收拾收拾走吧。”
方稚骑的虽然是自行车,一路上倒也不慢。
一中她来过,是在放寒假前,期末考试那阵。那时候她来办转学的事,教导主任看过她的成绩,似乎比她本人还希望她能留在一中,快考试那两天她问她要不要一起考,方稚下意识先想的是打工两天能有多少钱,犹豫着婉拒时,教导主任又说:“这次期末我们市里要联考,出的题质量不会差。”
她还是去考了,虽然连个考号都还没有。
一中家属院就在学校东边,紧挨着,方稚对着手机上传来的地址信息,仔细看楼房上几乎掉完漆的楼号,她有点近视,现在戴的眼镜还是初中配的那副,度数涨了不少,晚上在光暗的地方看东西会比较困难。
但好在来拿烤串的人提前下楼等她,总算是找到了对的单元楼。
为了不让烤串冷掉,她用今天中午刚去教育局买来的春季校服包了起来,布料上温温热热的一团。
突然,一小片雪飘到方稚唯一露在冷空气里的眼尾旁,沉闷了一整天的湿冷,终于还是憋出来一场细小的雪。
伴随雪落下来的还有空寂的小区某处一声尖锐的叫声:
“失火了!”
火势刚起,但烧得也快,等方稚赶去时,五层小楼的一扇窗户里已经溢出浓烟,她来的时候路过了一间很旧的公厕,旁边有个用水泥粗糙砌成的水池子,想也没想先停下了车,浸湿了车筐里的新校服。
起火的楼下已经站了一些人,有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急匆匆地从远处跑来,对上一个站在楼下焦急的女人的目光时,远远地就开口喊她:“是谁家起了火?”
周围人离他近的先回答了他:“好像是从陆老师窗户口烧起来的。”
那女人就披着一件毛毯,脚上还趿拉着拖鞋,见到来人急忙迎过去:“哎呀田老师你快!陈周既又上楼了!”
田贺伟忙问:“他上什么楼?!”
“早去过一回了,把陆老师家那老太太背了出来后,又进去接陆池风那孩子了,他前两天不是崴了脚吗,不好下。”
“臭小子!莽着上去的?”田贺伟说着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来交给她,边拧开矿泉水瓶往自己手里的外套上倒水。
“不不,他拿衣服浸了水,你也要上?那你——”说一半时,一件湿漉漉的校服被递到两人中间。
“您需要吗?”
周围的雪下得不急不密,款款地落着,就像这道声音。
田贺伟看了一眼来人——是个瘦瘦高高的女孩,戴着一副很学生气的黑框眼镜,头发柔顺地被拢起低低的扎在脑后,微微探着身朝向自己。
他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张温良的脸,但来不及细想,只好先道了声谢就拽走了那件湿度刚好的校服。
大人们都忙起来。
方稚交出校服后,往后退了几步打算在这里等田贺伟出来,家属院的路灯不算很亮,打在脸上一层暗暗的昏光,她抬头看着那团浓烟没几秒,一声断断续续的哭声传入她的耳朵。
她扭头看去,是个攥紧自己粉棉袄的小女孩,大概也就四五岁的样子,身边似乎没有大人陪着。
方稚走过去蹲下跟她平视。
“爸爸妈妈呢?”
小女孩睫毛都沾满泪珠,嘴巴委屈地撇着,抽着气说了个断断续续的:“哥哥——十…十一。”
方稚:“十一是什么?”
小女孩还是重复着十一。
她猜大概是楼号。
“我不是哥哥。”她抱起来小女孩后,补了一句。
直到一声由远及近的救护车鸣笛声响来,一大一小仍在游荡。
“这里的楼总共有十一栋吗?”方稚抱着女孩走了几乎整个小区后问着怀里的人。
小女孩不再哭了,安安静静窝在方稚肩膀上玩她的围巾,嫩呼呼的脸蛋上鼻涕还挂着。
方稚歪着脑袋看了她一眼,默默叹气,从口袋里拿出一沓叠得整齐的卫生纸来,抽了一张:“抬起头来,会擤鼻涕吗?”
她也没点头,只是伸出下巴来,手上还在玩方稚的围巾穗。
看来是知道。
方稚抱着她去了趟堆放蓝色垃圾桶的地方扔掉纸巾,倒是意外发现了垃圾桶那儿最后一排楼遮挡住的那栋角落里的楼——11号。
幸好擤鼻涕了。
她这么想。
也是巧,刚要往楼梯里走时,迎面撞上一位急匆匆下楼的男人,他一抬头看见自己怀里的小孩马上松了一大口气般喊了声:“哎呦天!”
方稚在听到小女孩喊他爸爸时才愿意放开手让男人抱过去,男人不停地摸着孩子的头和背,整个人高频率地眨着眼睛,半仰着脸张着嘴急促呼吸,一副虚惊一场的模样,有些结巴地感谢了方稚两句后,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报平安。
对话很平常,直到他也说出刚才方稚从那位田老师口中听到的名字。
“陈周既?”他态度急转,语气里有些恼怒:“别管他,肯定又去打架了——”
方稚下意识往外面看去,终于记得挂念自己那件大概还在火场的校服来,犹豫着要开口,眼睛落到到男人安抚小女孩的手上:男人们的手指关节都要粗大些,这人皮肤黝黑,血管在手背上盘着,突出来很明显一截,有力的沧桑的。
她望着出了一瞬神,垂落的手指满满聚拢。
楼道里穿堂风过,吹起她被小女孩弄散的围巾一角,冷风的温度灌进脖子里,她没等他挂电话,留下一句告别。
男人这头电话还通着,见她要走,也没管还通着的电话,招着手极力邀请方稚去家里面坐坐。
方稚拒绝了。
“我还有点事,就不麻烦了。”
她赶到起火的那栋楼时,只堪堪看到救护车闪烁的□□驶离,这里离医院近,火也不大,甚至消防车都没到场,火已经被扑灭了。
群众还是成堆,她四下扫视,没见到那个拿了她校服的男人,方稚只记得那人被称作田老师,于是带着这个名字问了一圈。
“田老师?哪个田老师啊?”
方稚没辙了。
后来又打听了几个人,话里的意思是他大概跟着救护车去医院了。
雪密集起来,又细又凉。
算了,拿不回来就拿不回来吧。
就是明天就要开学了,不知道会不会被老师说。
方稚在南方的时候没怎么见过雪,寒假搬到这里后倒是看了个够,平港这里下雪还算频繁,从一中家属院回家的路上,地面上覆上浅浅一层雪,她骑得也小心了些。
路边的商铺几乎都熄了灯,自行车车链转动的声音被放大,身边汽车驰过,带起一阵冷风来,方稚又往围巾里缩了缩脖子,家离一中不远,她骑了没一会儿便拐进一个比一中家属院还破旧的小区,头顶挂着“花园小区”四个大字已经淌出铁锈,覆盖在字体上竖着好几道。
开在小区车库的小卖部还亮着灯,里面三五个人围坐着打牌,有个烫着卷发身材窈窕的中年女人站了起来,转了个弯伸手去拿什么的样子,侧目时凑巧看到了正骑车回家的方稚。
她立刻走到门前推开玻璃门,朝她大喊:“小方啊!”
方稚停下车,随后在那人的招手间拐了个弯来到小卖部前。
“黄姨。”
黄嘉曼穿的轻薄,风吹来有些瑟缩,“跟你妈妈发消息她也没回,我估计是睡了,那我就跟你说一声吧,明天那油条先不要了,明后天我跟你叔得回趟老家。”
“好。”
车库门关上。
“那姑娘谁啊?”屋里一个男人问道。
“你们那栋楼新来的那户,卖油条火烧的李姐,她家闺女。”黄嘉曼边说边拿起扣下的一副牌。
男人又问:“瘸腿那个?”
“啊对,腿脚是有点不好。”
“我看她们家好像就娘俩啊,没见过她男人。”另一个打牌的大娘甩了张对2边说。
黄嘉曼:“是娘仨,还有一个老太太,应该是那姑娘的姥姥,听小方喊过。”
打牌的男人点点头,扭头看了眼门外的夜幕,突然又问:“这小姑娘怎么大半夜才回家?”
“听她妈说,她晚上还要去做家教,蛮辛苦的这小孩。”
还是那个男人,说:“你看,肯定是生意不好,就说一个女人能做什么生意。”
黄嘉曼白了他一眼,也不跟他辩驳,只是摇摇头:“人李姐生意做得挺好的,我去过几回,离菜市场近,来买的人可不少。”
那男人身体往后仰,一副“你懂什么”的模样撇撇嘴,也摇着头,然后把扑克都拢起,说了句搭不着的话:“哎黄姐,那姑娘看着年纪不大也秀气,大半夜做家教?能是吗?”最后两个问句的语气里满是怀疑,音调都上扬起来。
“是不大,读高中呢还。”黄嘉曼听得出他话里的一些歪念头,没有接他的茬:“肯定因为人家成绩不错呗,能是什么?你觉得她不做家教是做什么?”
说完,她抬眼看向往后仰着的聂鑫,后者听她这么说,便抬了抬眉毛,没再继续说这些:“出牌出牌!”
牌局又进行了一轮,黄嘉曼就以明天一大早还要回老家这事开始赶人了。
聂鑫出了小卖部就拿出一根烟来给自己点上,边吐烟圈边咳了口痰,吐在了小卖部旁边的矮草丛里。
往家里走的那几步没多远,走上楼梯时那烟倒是只剩下了短短一截,路过一层的住户门口时,聂鑫故意停下,狠狠吸了两口后,将烟蒂扔在东户那家门口的地毯上,燃着火星的红点正好落到“出入平安”的安字上。
男人垂眼看着那一小块软塑料的表皮被烫出一个黑黑的小洞,脸上没什么表情。
楼道里的感应灯灭了,红点也慢慢暗下去,不再灼热。
似乎过了很久,才又传来鞋底拖拉水泥地面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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