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秋雨绵绵将歇，窗棂边爬满温差的痕迹，雾气缭绕，被银灰的遮光窗帘拦着。
不透光的房间内，电脑屏幕的幽光映着女人近无血色的面庞。
纯棉家居服包裹着的清瘦躯体，正盘坐在椭圆形白色椅面的“盘腿”椅上。脊背挺得板直，立出一个自然优美的弧度，迎合墙边挂的装裱书法——“慎独”二字。
盘好的丸子头散开许久，碎发一半在前，一半在后，柔亮顺滑，带着轻微卷翘，温婉地铺在瘦削肩头。
她习惯性推了推下滑的防蓝光镜框，反手挠了下被头发蹭得发痒的锁骨边，继续调□□格朴素的教案幻灯片。不光没有动画效果和图案花纹，连标题和内文都是默认的宋体，段距恨不得是固定值28.95。
“哒哒哒——”略显失落疲惫的提示音，手机自动关机。
女人向脚边的矮柜看去，后知后觉发现几个小时前插进手机下方的充电线，另一头并未连接墙体上的插口。
电脑时间显示为07:35。
不擅长使用各类程序和软件的她，深夜接到前辈教授的救场信息后，通宵认真备课。
终于松了口气，点击左上角“保存”。
听说现在有很多年轻讲师或副教授会把课件做成动感视频，以吸引和固定学生被短快视频冲击得涣散注意力。
令人钦佩的循循善诱，可惜自己有心无力。
困倦着摘下眼镜，抬手揉出三层眼皮，逐个放下发麻的双腿，弯腰为手机充电。
窗帘兀地被拉开。推开窗扇，雨后池塘边的鸟啼蛙鸣钻进屋内，雾气渐渐消散。
花青素还待增加，沪城之秋未泛黄。茂密湿漉的梧桐叶间，缀落斑驳晨光。
又播放了遍课件以作检查，推敲了第十五页的“误解”还是“误读”，和第三十一页的“围堵”还是“围剿”。
正欲钻回清冷凌乱的被窝，微信提示音响起。
通红着双眼迷迷糊糊走过去查看。
——导员，打扰了，请问您起床了吗？
——怎么了？
——宿管阿姨昨晚带孩子去急诊，好像有男生进了隔壁宿舍。
女人不禁把这则消息读出声来，瞬间清醒了几分。到卫生间简单用水拍拍脸，披了件外套，边拨通电话，边离开宿舍，从楼梯间往下走着。
她现在只需要把门带上，不用一遍又一遍检查门是否锁好。密码锁门的问世，为她坚持自救的努力推波助澜了一把。
周曦暮，29岁，联大历史学院博士毕业，留校在唐宋史研究中心担任研究实习员一年，经人推荐应邀沪城高端人才引进计划，获得沪城户口并转至复大教书。今年八月就职，讲师岗位，技术中职。
“辅导员休产假，其他人兼顾不过来。你刚来，原则上只参与开设修选，教学任务不多。不如先住到女生公寓，当一学期辅导员，刚好和学生们也熟悉熟悉。之后再给你分配教师公寓。”
姣好的容颜可以是一种武器，一面旗帜，一封推荐信。
副校长望着恬静的年轻人，听其他老师说过周老师喜静。看来因为一直从事研究，与人打交道不多。年岁又轻，气势又弱，要收服那群“孙猴子”，大概会吃点苦头。先苦后甜。
“麻烦你了。”
周曦暮微微颔首，咽下“确实有点麻烦”诸如此类。就这样被赶鸭子上架。
“大貔貅！大貔貅！大貔貅！大貔貅——”震耳欲聋的彩铃令她眉头一蹙。
周曦暮听从引导，走向1001房间。
学校斥巨资新建的文科类学院女生公寓楼，设计得类似U型酒店。中间长，两边凸出，房间冗多又有格调。东西侧各两部电梯，安全通道居中。
1-9层住本科生，10-12层住研究生，13-14层提供给需要住宿的博士生。学历阶级可见一斑。
而1001是十层研究生层东头第一间。在本就没住满的研究生宿舍中，偏得更显僻静。
现在门口正安静地立着几个女生，看架势应该都是研究生。
房间前干净的白色瓷砖上有两对大小不一的泥脚印，似乎是高跟鞋和皮鞋的痕迹。
“有监控吗？”周曦暮问着，抬头环顾楼道天花板。
“貔貅”女生眨眨眼回答道：“有，导员。不晓得人几点进来的，我们也没权限查监控。不过从昨晚到现在，没人出来嘛。”
周曦暮点点头，似乎想转身去乘电梯。
“要不？不用麻烦了，敲门问问就晓得咯。陌生男人随便就进来了，我们的安全太儿戏了！”
抬头看向说话的学生，周曦暮目光沉静幽深，眼底血丝密布。
“导员，听说之前辅导员统一录过指纹锁，您搞了伐？”
扣几分学分来着？她沉思着。“这屋谁住？”
“林子枫。”
“就她一个？”周曦暮讶异。
几个女生面面相觑，传递的眼神晦暗不明，又意有所指。
本科生能住到十层来，单间的原因，大同小异。
没拿手机的周曦暮思考了一瞬，还是转身走向电梯。
“貔貅”女生急了，立刻抬手敲门，警告着：“开门！导员查房！快开门！”
雪姨附体。
敲门的节奏在周曦暮太阳穴处跳了跳，令她折返。
“没有早课吗？都回屋准备吧。我来。”说着，周曦暮将拇指放到解锁处。
十层以上录过了，以下还没来得及。
嘀——房门打开。
但周曦暮并不着急完全推开。
“站着干嘛？”她轻咳一声，强装出威严与女孩们对峙。
“怕您有危险。”几人不愿离去。
“是啊，万一他恼羞成怒……”
她抿紧双唇，措了措辞厉声说道：“能进来的想必也不是小偷之流，应该是……”她不好意思补上后半句，“也可能是人家家属。不过规定写得很清楚，有查房权限的人不包括学生，所以我不能带人进来。要逼我违纪吗？”
左右是个不大看重校规的人犯了小错，不至于带一群人进去围观。将心比心，她也想替年轻人降低试错成本。
等目送其他人不甘地离开后，周曦暮才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利落地关上门，关上所有可以被外界探知的可能性。
她站在门廊，也就是独立卫浴洗手间门口，小心翼翼向里面瞥去一眼。
床上一个将被子拦在胸前的小姑娘，已经在电光石火间慌乱甩出被角，全力盖住身侧人的头身。
一双目测40码的光脚刷地曝露在被子外，尺码大概与床边那双平底黑靴差不多。
衣服散落满地，半盖住几个带泥的凌乱脚印。
更难忽视的，床头地上和被子上各有一个卷曲成团的塑料制品，不如未开封时生动，干瘪得像雨后初霁石阶上的蚯蚓。
瓷瓶一般的娇小丫头不是林子枫。
周曦暮从长辈的手机里观赏过林子枫十八岁家里让拍的艺术照，眉眼、脸型、发型，相差甚远。
“老师，我——”女孩羞红着脸，妆花了，声音喑哑。
不敢指望身边人。女孩混沌的大脑迅速运转，想拼凑出昨夜的零星记忆或能化解危机的只言片语。
周曦暮看向被子里隆起的修长身形，和露出来的女生专属的骨感分明的脚踝。
事态逐渐明朗。意识到问题所在后，小臂和颈后已经爬满小栗子。
“咳。没事。有同学误会楼里进了陌生男性，那，不是就好。”不知是早起没喝水，还是怎么，又痒得咳嗽两声，“课在下午，让她别——别迟到。”
最不该逃出去的人，选择落荒而逃。
i人e了一次，换来终生沉默。
——屋里没有男生，请转告大家放心。
很明显被人利用了。周曦暮想了想，还是点发送键，了结此事。
可她了结不了也抵不过令人震撼的记忆画面，想趁上午补觉保持好状态的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林子枫？
数天前，纪老在得知她就职信息确认下来后，专门带她和年岁稍长的男友——纪老独子，外出就近吃了顿家常饭。
纪老和儿子纪清柏都从事写作，文采斐然，傲骨卓绝，在文坛举足轻重，是很多人眼中的“大小仲马”。
读书期间的周曦暮喜欢上纪清柏的散文，从论坛上得知讯息后，专程乘坐十几个小时绿皮火车，参加对方线下新书发布会。
她没跟其他粉丝一样提问，也没参与合影，只在结束时递交了一封信，信中是她的书评和感悟。
厚重阅历和年轻面容的反差，已经令人眼前一亮，更不用说书信背面的联系方式。
矜持着冒犯，内敛着唐突。
一来二去，水到渠成。
纪清柏是不婚主义，虽然两家也频率不一地催，但周曦暮总不急。毕竟比男方小许多，纪老和爱人又待她为儿媳，她该是最熨帖的，不该是最心急的。
席间，纪老状作无意地提起老战友的女儿，和她刚好专业相同。小姑娘离家求学，家里人的关心鞭长莫及，请周曦暮方便照顾一下。
今天这种状况，已经算照顾脸面了吧？以后还得怎么照顾？
头回遭遇这么棘手的事情，周曦暮有些为难。
不像学术研究，面对未知领域，可以先搜集当下或者经典研究材料当参考，厘清思路框架，再深入调研，敲定研究方向，论证成果转化。
又不能与纪清柏商量。一是事情也不大，怕烦扰到他。二是万一传回家人耳朵里，告状挑事精似的。说到底是人家私事，不论丑不丑都不好外扬。
而且现在都什么年代，又不是镜片厚过瓶底的老古板。取向小众，不算严重。
那，从学业上照顾吗？
唉——
周曦暮对镜盘了端庄的发髻，化了平易近人又得体的妆容，穿着法式修身中袖T恤和黑金包臀裙，匆忙在教师食堂吃过几口，踏着铃声迈入阶梯教室。
课件已被助教老师投屏——《宋代妇女的社会地位》。
她进门的时候，学生们以为是老教授新带的助教，只多看了几眼，没多留意。但当她在讲台站定凑近话筒的时候，底下出现按捺不住的哗然和骚动。
“乖乖！这教授咋这年轻？！”
“哎！你说她化妆了没？”
“双眼皮割的吧？”
屋里超过半数的女生交头接耳，叽叽喳喳。
“她好像那个谁，就那个谁——”鹤立鸡群的男生也立刻在桌子下掏手机检索，“就那模特！”
讲台上的女老师清清淡淡地勾勾唇角，挽起额前散碎的刘海。
一米六出头的周曦暮从小就有不当模特的自知之明。
她温温柔柔清清嗓子，解释了教授外出研讨的经过，又将尘封的岁月与年轮中的女性娓娓道来。
不同于往日的枯燥，肤浅的喜好刺激得精神尤为专注。
往日只盼能不挂科的学生都一面盯着老师，一面装模作样记着笔记。
角落里有爱好专长的人，已经开始提笔为眼前一亮的惊艳下午，画一幅素描。
“不同于后世，宋代女性在商业活动中表现出色，据目前发掘情况和研究结果来看，她们涉足饮食、医药等多个行业……”
课至中段，且一动不动熬了整夜，周曦暮的骶髂坐得发酸，打开腰间电量充满的小蜜蜂，边讲边往学生中间走去，让腰肢散心。
“宋代婚姻制度相对开放，婚姻不再完全由父母包办。尽管皇室宗妇在婚姻方面受到较多限制，可普通妇女在婚姻上有一定的自主权。”
“加缪说过，‘当人们一旦有机会强烈地爱过，就将毕生去追寻那种热情和那种光明。‘盛唐相对开放的民风，和美好的案例与传说，被史书、野史、民间话本留存下来，对后世影响深远。”
“宋朝的普通妇女可以选择婚姻对象，甚至在离婚和改嫁方面也有一定程度的自由。但和我们现代的自由恋爱比，肯定有本质区别。”
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凡经过之处，学生们要么明目张胆地望着她，要么挺直腰背，返老还童像小学学习委员一样。
“此外，宋代门第婚姻观念逐渐淡化，才学和资产成为影响婚姻的重要因素。?”
周曦暮已经走到最后一排，几乎没人的一排。
恍然间，眼神在熟悉的、粘着泥土的黑靴上停留不足一秒。好像多看一眼就会燃烧。
换了衣服，没换鞋？
哒哒。戴着素圈戒指的无名指跟着其他纤细的手指微曲，轻敲课桌。
桌上那个用额头抵着桌面，像是熟睡的人猛地抬头。
“谁啊？！”毫不遮掩浑不懔的语调，甚至咀嚼着口香糖。
周曦暮确认对方眼中不似刚醒的清明和兴奋，加上清晨的遭遇，添了为人师表的怒意。
手比脑快地伸出靠近，意在揭露掩耳盗铃的行径，她选择将手臂环过去，摘下对方里侧耳朵藏着的那只蓝牙耳机。
耳机断联的同时，有意无意的触碰，导致播放中的视频继续，高亢的声音借助满电量的小蜜蜂，瞬间传遍教室。
“Em~Yes！Oh！Yeah！Oh！Baby！......Ah！”
报告老师，历史课上有人学外语。
目前存稿20余章，会日更
先期人设可能不讨喜，但挑战一下吧，往后一起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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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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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撞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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