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晓文发来下次会面的邀约。
宁瑄盯着屏幕上那条措辞得体的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迟迟没有落下。
此时他正坐在市中心医院住院部的病房里。阳光穿过百叶窗,投下被剪切的树影,婆娑摇曳着。床头的饭盒里,一碗饺子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在这张床上躺着的是宁瑄的爸爸,宁知诲。
Omega特殊的生理优势,让岁月在宁知诲的脸上没留下过多的痕迹,四十多岁的人,面容看上去仍像三十出头,只是这份“年轻”被苍白的病床和长久的静默浸泡得毫无生气。
他已经无知无觉在植物人状态下躺了三年。
病房里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宁瑄拧了一把热毛巾,极其小心地为父亲擦拭手指。那双修长的手曾经能将宁瑄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如今却只是无力地搭在床边,苍白得像一碰即碎的石膏。
“爸,”宁瑄看着父亲紧闭的眼,声音干涩,“我今天又去相亲了……”
毛巾擦过父亲手指上陈年的薄茧,那是长期握笔留下的痕迹。宁瑄顿了顿,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他还记得父亲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他名字时的样子。
“那个人……其实也还行,就是快赶上你岁数了,看着他我总想到,你要是……”宁瑄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一点,挤出来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爸,我选择他,你会生气吗?”
病房里静悄悄的,宁瑄等了很久,像过去千百次一样,没等到回答。阳光缓缓移动,将宁瑄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老爸……”他慢慢俯下身,把额头抵在父亲冰凉的手背上,像小时候撒娇那样轻轻蹭了蹭,几乎是在乞求,“快点醒过来吧……好不好?我……我真的快要撑不住了。”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刚一出口,就被机器的滴答声吞没。
好在宁瑄并不是个脆弱的人,合上宁知诲的病房门,他那些疲态便一扫而空。
优秀的销售应该永远有积极的精神面貌,这样别人才能相信从他嘴巴里说出的话。长久以来,他早就习惯套着这样的面具,只要离开那间病房,他就会变得无所不能。
从住院部出来,宁瑄正要在终端上回复潘晓文的邀请,旁边两个脚步匆匆的护士的对话飘入耳中:
“……015号又不行了,信息素紊乱指数飙升得吓人,怎么都稳定不下来……”
“……苏医生过去了吗?家属呢?还是没有联系上?”
015号?宁瑄脚步一顿,他想起除夕夜被他送来的伤者,垫付医药费的时候,他看到单据显示的就是015号。
是巧合吗?还是就是那个伤者?
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确认一下,宁瑄迎面撞上了个人。
新雪的清冽扑进他的鼻腔,他下意识说着对不起,抬头,却看见一双深邃冷冽的眼睛。
正是几天前在空中花园见过的,很像他前男友的那一双。
对方穿着白大褂,走得很急,几乎与宁瑄同一时间道的歉。
宁瑄识趣地侧身让出一条路,对方却脚步一顿。
“是你。”他也认出了宁瑄,出乎意料的,他叫住了宁瑄。
“你的东西掉了。”那人弯腰,捡了张卡片看了看,递到宁瑄面前,“住院部亲属ID卡。宁瑄?”他念了卡上的名字,将卡片递了过来。
“谢、谢谢。”宁瑄接过卡片,指尖微凉。
“ID卡收好。”对方简短地提醒,随即被追上来的年轻女医生急促的呼唤打断:“苏医生,015号病人应激反应更严重了!”
苏谌神色一凛,对宁瑄略一点头,快步离去。
女医生急急追过去,对手腕上的终端快速说着:“是,马上到……对,苏医生也赶过去了!”
宁瑄站在原地,看着苏医生挺拔的背影远去,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ID卡。
那个浑身是血的Omega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在终端的工作消息提示音这会叮叮咚咚密集地响起,宁瑄深吸一口气,压下了纷乱的思绪。把ID卡塞回终端背后的卡袋,宁瑄匆匆驱车离开,奔赴自己的工作去了。
联系他的是节前才在他这相中了一套房的一对夫妻——非常传统的AO家庭,男A女O,男方是普通的公司职员,女方是家庭主妇,两人省吃俭用五六年,就想在这光鲜亮丽的城市安个家。经过多方对比,他们最后选择了购买一套位置尚可、价格适中的二手房。
然而,宁瑄驱车赶到公司时,这对已经把意向金都交出去的小夫妻却一反常态,特别坚决地要求退还意向金。
“宁经理,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我们看中了一套更合适的。”女生在宁瑄的注视下低下头去。
男方握住了她的手,有些生硬而戒备地看着宁瑄:“我们只想退回意向金。”
“理解理解,买房是大事,多对比是应该的。方便说说是哪里的房源吗?或许我也能帮你们再分析分析?”宁瑄非常诚恳礼貌地与二人交流,试图找出症结所在。
但他的这两位准客户却什么都不愿多说,态度坚决,毫无转圜的余地。
几番沟通无果,最终对方稍作退让,支付了一小笔违约金,而后匆匆离去。
二人临走前,宁瑄分明看到那个女生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嘴唇翕动了一下,却被她丈夫一个微小的摇头动作制止。
“宁瑄哥,怎么了?”平时与宁瑄关系比较好的同事张陵端着杯热水凑过来。他是Beta,今年二十四岁,性格开朗,做事又细致,平时和宁瑄关系不错。他把水杯塞到宁瑄手里,“又被撬单了?”
水杯里的水是温热的,宁瑄接过来喝了一口,苦笑了下:“估计是吧。”
“唉,咱们这行就这样。”张陵拍了拍宁瑄的肩膀,“别丧气!晚上我请客,老地方烤肉,给你回回血。”
宁瑄捏了捏眉心,没有拒绝张陵的好意。
他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办公室,后知后觉感到了奇怪:“现在不是假期吗,你怎么这会也在公司?”
联盟的年假,按规定是从旧历的除夕前开始,连放两个月,据说这是人工智能技术重大突破后,人类享受的第一项特别权益。
这会儿假期开始还没几天呢,宁瑄是被要退单的那对小夫妻叫回来的,那张陵呢?
只见张陵立刻臊眉搭眼地瘪了瘪嘴:“别提了!被我爸妈催婚催得头大!还让他们给抓去相亲,我实在受不了了,只能回公司躲躲清净。”
新规并没有规定Beta一定要在这时候结婚生子,但新规之外,另有一套隐形的、约定俗成的规则,是亘古的封建遗毒,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没有一个年轻人能逃过被催婚的命运。
宁瑄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
“诶,哥,”张陵眼珠子转了转,这小子在套近乎的时候就喜欢哥啊姐姐地喊,他凑近宁瑄,“你不是去空中花园相亲了,咋样啊?”
“不好说。”宁瑄想起来自己还没回复潘晓文,把移动终端掏出来,思考片刻,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敲下回复,接受了潘晓文的邀约。
张陵看到宁瑄答应了对面的邀约,神色有点不是滋味。
“哥。”张陵收起嬉皮笑脸,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喜欢婚管中心匹配的对象,也可以自己找一个对吧?”
宁瑄看向他,有些不解。
张陵舔了舔嘴唇,有点紧张,直直看着宁瑄:“就算……就算你暂时没有特别喜欢的人,但是也可以试着谈一下?或者、或者找一个人配合一下,假装是伴侣,对吧?”
他挠了挠头,打理得很精致的一头短发是微卷的,被他搓得有点乱了,声音越说越小:“我、我看他们说可以这样糊弄过去……哥,你要不考虑考虑……”
宁瑄避开了张陵过于热切的目光,终端通讯提示音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
他微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接通了通讯:“您好?”
“宁先生您好,这里是市中心医院。除夕夜您救助的Omega您还有印象吗?伤者现在有一些突发状况,如果您这边有空的话,能否尽快来医院一趟?我们需要向您了解一些他当时的具体情况。”
“好,我马上过去!”宁瑄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一边快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一边对张陵再次道谢:“谢谢你的水,也谢谢你的提议。”他顿了顿,看着张陵年轻的脸上闪过的失落,语气温和而郑重,“希望我们都能找到真正合适的人,适合的路。”
张陵张了张嘴,然而他什么也没说,把话都咽下去了,只扯出了一个笑容来,冲宁瑄挥手:“那就承你吉言了,哥。”
·
宁瑄再次驱车到了医院,说明了来意,被人领到了三楼一间办公室。
房间里坐着之前给他做笔录的片警韩宇轩,还有几位医生,早些时候他从住院部出来撞到的那位苏医生也在其中。
见到来的是他,苏医生似乎也有一瞬的惊讶,但很快就收回去了。
韩宇轩先向宁瑄又解释了一遍为什么要再请他来,而后请他再将那天的细节回忆一遍。
宁瑄点点头,接过旁边人递过来的温水道了谢,认真慎重地回想起那天的情形。
“我在公司把资料录完已经很晚了,回家路上经过费米隧道,终端收到一条附近求助消息,我就下车去查看。”
费米隧道是嵩明市里极其普通的一条街巷,唯一的特殊之处只在于它正好在空中花园的正下方,一天中大多的时间都处在空中花园投下的阴影里,因此无论白日黑夜都亮着灯。
那时雪很大,宁瑄下车看见地上有许多杂乱的、分辨不清的脚印,雪中踩出的泥泞还未被新雪完全遮盖。
巷子两侧长长的冷色灯带照得白雪发出刺眼的反光,雪风里吹来很浓郁的信息素混杂的味道。
宁瑄捂着口鼻走近。
在灯带的光照不到的地方,伤者已经奄奄一息,只用尽最后的力气语无伦次地喊着救命。
宁瑄吓了一跳,反应过来赶紧脱了自己的外套给人盖上,报了警又拨了医院的电话,但情况实在万分紧急,怕伤者等不到救护车来回跑一趟,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把人抱到自己车上,一路十万火急地开往了医院。
这就是宁瑄对那天夜里的全部回忆了。
大雪里满地血腥的场面带给人的冲击不小,宁瑄回忆的时候想起来,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随着深呼吸,消毒水的味道钻进他的鼻腔,猛地,他想起来一件事:“气味!那天我闻到了一种,有点奇怪的味道,像消毒水。”
一旁的警察韩宇轩立刻坐正了:“消毒水味?”
医生们探究的目光也落到宁瑄身上。
“是一种很容易被忽略的味道。”宁瑄有些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一丝气味混在浓郁的信息素味道里,宁瑄还以为也是信息素味道的一种——每个人的信息素味道就像不同的香水,几乎找不出相同的来。
“但是它……在混乱的信息素里不太合群。”宁瑄斟酌了一下措辞,“那个味道一开始比较浓,后面在路上就散干净了,所以我当时没太在意。”
韩宇轩和自己带来的小警察两个对视一眼,那小警察沉不住气,小声惊呼:“会不会是……廿三型诱导剂!”
在场的人都脸色一沉。
韩宇轩用眼神示意那小年轻闭嘴:“宁先生,还想起什么别的线索吗?”
宁瑄让那个名字震得愣了愣,努力回想了一下,无奈摇了摇头。
这场简单的会面结束得也很快,得到了新线索,苏医生带着几位医生急匆匆去研究伤者的下一步治疗方案,韩宇轩这边则要回去重新评估案情。
临走的时候,韩宇轩和宁瑄交换了联系方式,并叮嘱宁瑄:“我们怀疑这起事故背后是我们追踪了很久的犯罪团伙……你最近别回家太晚,不要去人少的地方,有什么事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我们!”
宁瑄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衣摆。
诱导剂……这是一种对Omega来说近乎残忍的非法药品,最大的功效是令Omega强制进入发热期而完全丧失理智。廿三型诱导剂据说现在已经发展到不会在被注射对象体内留下任何痕迹,一度是暗网最热销的产品。
宁瑄知道这东西,早在三年前,廿三型诱导剂还没成型的时候,他就知道。
“韩警官,那个受伤的Omega,您知道叫什么名字吗?”宁瑄忽然转身问。
这不算什么需要保密的信息,韩宇轩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叫许慎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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