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殿旁的暖阁内,窗牖半启,细风拂动帘纱。宫人将一席青竹香设入鼎中,香烟袅袅升起,在静室中氤氲不散。邓绥披着绯色绣云文的大袖朝服,坐在榻前,神情凝重,案前已铺好竹简文牍,她亲自草拟了三份方案,却又皆被她搁置一旁。
“到底该如何处置……”她低声自语,目光沉凝如冰。此事看似小小掖庭旧案,实则朝臣连环设局,借一旧事试图扳动她与冯岚之间情感之锚,更妄图撼动她的君心权柄。
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声:“班昭曹大家求见。”
邓绥目光一动,缓声道:“宣。”
片刻后,班昭步履稳重而至,身着儒服,鬓发如雪,神色间一如往昔的温雅谦和。她素来不愿掺入宫中恩怨是非,却知今日之事,关系太深。
邓绥与冯岚,皆是她昔年门下最钟爱的门生,一人秉性峻洁如雪松,一人情致温婉似春水。她原盼两人共行十里红墙之路,不负斯年。谁料如今风雨骤至,竟令昔日情谊横生间隙。
她正欲入殿,忽听远处一阵急促脚步声。
循声望去,便见一袭素色宫裙疾奔而来,裙摆乱飞,鬓发散乱,竟是冯岚。她面色苍白,眼眶通红,显是一路奔来已然顾不得仪容。见到班昭,她如见救命稻草般冲上前,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臂,泪眼朦胧,声音哽咽:
“曹大家……求您……替我与女君通禀一声,我求见她……我有话想说……”
班昭怔了怔,随即眼中浮现出深深的怜惜。冯岚素来内敛温顺,鲜少这般慌乱失措,此刻泪眼相求,叫人如何忍心回拒?
“皇太妃且安心稍待,”班昭轻声安抚,拍了拍她的手,“我这就入内,为您通禀。”
“多谢……曹大家……”冯岚拱手退后,含泪望着班昭的背影,双眸一瞬不错的望着殿门。
暖阁内,邓绥正伏案沉思,见班昭进来,旋即抬眸相迎。昔日的先生,亦是她最敬重的诤友,如今得其相助,她心中不无慰藉。
“女君。”班昭躬身施礼,眉目间却微含忧色,“皇太妃在殿外,求见于您。”
邓绥身形微僵,指间轻扣案角。她怎会不想见冯岚?她恨不得此刻便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不必怕,一切都有她在。可她不能。
她肩负大汉之纲纪,立在世间最高处,冯岚的一句“姐姐”,她可以听;可女君的一句“明察”,却需为万民所听。
她低声应道:“让她回去吧,好好歇息。”
班昭一愣,沉吟道:“女君当真不见?臣看皇太妃神色焦急,语不成句,只怕情绪难平……”
邓绥闭了闭眼,声音微哑却带着斩钉截铁:“我见她……只会害了她。”
班昭垂眸,沉默不语。
“如今满朝都等着看我是否徇私。我若此刻召她入殿,便是亲手把她推到风口浪尖。”邓绥起身,步至案旁,望着帘外阳光照下的流影,嗓音清冷如冰:“我不怕他们看我负天下,只怕他们毁她一人。”
她语声未落,便吩咐道:“侍书,出去告诉她,就说我与曹大家议事正酣,不得分身。请她回长乐宫,好好歇息。”
“是……”侍书低头领命,迟疑地退了出去。
殿外,冯岚早已站在红漆廊柱之下,衣裙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她一双手紧握在袖中,心中反复祈念:只要她肯见我,只要她听我说一句话……
终于,侍书掀帘而出。
冯岚眼神陡亮,几乎扑上前去:“女君……女君传我入内了?”
侍书神色犹豫,语气低缓:“回皇太妃,女君正与曹大家议事,不便相见。请皇太妃回长乐宫歇息。”
如同一盆冰水骤然浇下。
冯岚身形微晃,脸色一瞬间苍白如纸,眼中的光像是被狠狠掐灭,整个人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支撑。
下一瞬,她跪倒在玉阶之下,宫裙铺展开一地,如一朵凋落在风中的梅花。她低垂着头,泪珠顺着睫毛滑落,滴落在朱红地砖上,悄无声息,却声声碎心。
“绥姐姐不愿见我了……”她重复着,像是呓语,又像是刻骨的自责,“是我……又给她惹祸了……”
侍书眼见此景,眼圈也红了,迟疑片刻,才俯身轻声劝道:“皇太妃,天凉地寒,快请回宫吧……女君真的为您好……”
冯岚没有应声,仿佛听不见,泪水默默打湿了胸前织金的云凤纹缎袍。
殿中沉香微动,香雾如丝,弥散在沉寂压抑的空气里,仿佛连气息都被层层笼罩。
班昭垂手立于榻前,抬眸凝望着眼前这位她一手教出的女弟子,昔年玉阶初识,尚是青衣稚女,如今却已是君临天下、独秉国政的汉室女主。此时此刻,那原本姝丽端方的容颜之上,笼着一层从未见过的沉重与孤绝。
她终于轻声问道:“女君可曾思定,此事将如何处置?”
邓绥未即答,只是缓缓踱步至窗前,推开一扇雕花窗格,暮光斜映进殿,洒在她袖袍之上,绣凤之尾闪出金光,像一头伏于风口的巨兽,正凝视着命运深渊的裂口。
半晌,她开口,语声不急,却如暮鼓晨钟般铿锵:
“我命人暗查已久,周章近来屡屡于夜间召集亲信入府密议,不只一次了。今朝借旧案攻我所亲,不过是试刀之势。我若退半步,明日便会有人逼我还政,后日便会有人要我性命。”
她缓缓回身,眼中已无哀伤,只余肃冷:“这场变局,意在我,亦在我身边之人。他们想将我置于章德旧辙,使我步窦皇后之末路——罢黜、冷宫、削发、族诛,万劫不复。”
班昭闻言心惊,凝声问:“女君所言之意……莫非……周章意图发动政变?”
“正是。”邓绥微微点头,语气冷峻如铁,“他们以为我不知,却不知我早已了然。我只不过静观其变,等他们露出獠牙,看他们下一步如何下手。”
她拂了拂案前舆图,指尖轻点洛阳宫门外某处要地:“杜根近日调阅内城亲兵名册,借口操练,实为布子。王尊暗中联络数位宗室,意图扶立旁支……这局已至边缘,再容不得我半点迟疑。”
“如此……若局势失控,宫中岂不危如累卵?”
“正是。”邓绥缓缓闭目,再开时,眸中满是寒光,“今日他们试刀之人是阿岚,明日就是我邓家,后日是你曹大家,还有我看重的诸臣。再往后,就是我本人,陛下本人。”
她语调一沉,一字一顿,像是斩钉截铁般砸落在这安静的暖阁中:“这帮人野心昭然若揭,他们以为我为情所困、为私所昏,可我若连这点局势都看不透,又如何坐得稳这朝堂之巅?”
“那……女君欲如何应对?”
“我本不愿倚仗外戚,”邓绥沉声道,“昔年窦氏外戚专权,败坏纲常,遗祸深重。我若再依邓氏,难免为人所诟。但我已明白,兵权若不掌握在自己人手里,那我不过是刀俎之鱼,任人宰割。”
她抬起头,声音冷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既居此位,便不能退。退一步,便是死局。”
班昭低声问:“女君意欲启用邓骘?”
“没错。”邓绥目光灼灼,“邓家世代为将,我兄长邓骘忠心耿耿、兵法娴熟,若事至临头,亦可定乾坤于一役。”
她顿了顿,轻轻呼出一口气,道:“这一步,不是权谋,是护国。”
班昭缓缓点头,心中却泛起一丝酸涩。这是怎样的抉择?是一个女子在权力顶峰、风口浪尖之上所要负起的代价与孤独。
“那……皇太妃……”
提到冯岚,邓绥的神情终于出现一丝动摇。
她静默片刻,方才缓缓说道:“几日后,我会下旨令她迁居别宫,名为责罚,实为保护。既可堵住群臣之口,又可避她与长公主落入风波中心。”
她望向窗外日光渐沉,忽而一笑,那笑却悲凉如风中飞雪:
“那一日若我未能布好棋局,未能将风暴挡在宫门之外,那这雒阳宫中,必成战场。她与湉女……都不能留在内闱。”
“女君早已为她设好退路……”班昭低声道。
“可我却不能告诉她。”邓绥转身,轻抚案上的一角织锦,似是抚着冯岚的衣袖一般。
“我若告诉她,便是将她捆上战车;我若见她,便再也狠不下心来下这道旨。她若怨我、恨我,那便由她恨吧。”
她声音渐低:“若我胜,亲自迎她回宫,用余生偿还我的过错;若我败……那她不必带着对我的思念与负担度过余生。她只当我无情,远比她一生悔恨要好。”
班昭听罢,眼中已泛起水光。她恍然明白,为何当年刘肇重病垂危,始终未将病情告知邓绥,直到最后一刻才传她入榻前。
“女君现在……明白孝和皇帝了?”她轻声问。
邓绥抬眸望着远处天际,天光已暮,一抹淡金正从云后渗出。
她点了点头,低语如咏:“我明白了,仲举。”
她仰望天际,那是她曾与他共观过的星辰风云;如今她独自站在原地,守护他曾托付的山河。
“仲举,保佑我,保佑大汉……渡过此劫。”
冯岚被侍从搀扶着,从德阳殿回到长乐宫中。
她身上的裙摆被雨雪沾湿,拖曳在青砖玉阶之上,早已不复往日宫中贵人的整洁从容。鬓发零乱,珠钗歪斜,连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如今也黯淡如秋水残灯。
长乐宫的大门敞开着,那是她与邓绥同寝同食的旧地。红墙金瓦之中,有她们并肩抚琴、低语对坐的时光,有她在病中依偎在邓绥怀里,被她轻唤“阿岚莫怕”的夜晚。
可如今,那一切却像一场做过头的梦。
她扑向榻前,几乎整个人都埋入了那绣着海棠云纹的锦被中,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哭。
“绥姐姐……”她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如裂帛,“都是我不好,若那日……若那日我没有胡言乱语……是不是你就不会如此生气了?”
她后悔那天说起《春秋》时那几句无心的评断,若早知那番话会成为她们之间的芥蒂,她定会噤声不语,将那书卷焚作灰烬。
可她终究不知,邓绥并非真的责怪她。
她不知道,那句“不可相见”,背后藏着的是倾尽一切也要护她周全的隐忍与割舍。
她只知道,她见不到她了。
自那日之后,邓绥再未踏入长乐宫半步。
整整大半个月,冯岚日日拂晓便起,亲自梳洗整衣,抱着歉意与希冀前往德阳殿暖阁。无论风雨寒暑,她都在殿门外等候。
有时寒风扑面,她也不退缩,只是站着,静静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扉。
有时她带着闻喜长公主来,一同跪下请罪,只盼那高墙之后的女君能心软片刻。
有时,她脱下凤钗玉佩,散发披衣,跪在阶前良久,直到膝盖淌出血痕,依旧不起。
可每一次,都只传来侍书温婉而为难的声音:
“皇太妃请回吧,女君正在议政,不便见客。”
她一次也未见到她,连远远的一眼都没有。
她不再哭喊,也不再争辩,只是低声说一句:“替我……告诉女君,我知错了,我不求女君原谅我,只求她别厌我。”
再之后,她便病倒了。
其实她的身子一向不好,自幼体弱,入宫之后更连遭变故。平日里邓绥日日喂她汤药,为她调养,她才能支撑宫中琐事。如今日日风中久跪,又心忧思切,她很快便茶饭不思,脉息虚浮。
太医诊断时面色凝重,连连叮嘱不可再劳心,否则恐有损寿命。
但她依旧倔强,倔强地在卧榻之上写好一封封谢罪的笺书,日日命人送往德阳殿前。
“只要她……看我一眼……”她喃喃道,睫毛上挂着一滴泪,“我就什么都不怕。”
寝殿中温酒无人问,病枕前落花成尘,她每夜对着那空无一人的床榻喃喃说话,仿佛她还在身边,仿佛她只是不小心迟到了些。
“姐姐,我这几日好像瘦了……你最不喜欢我不好好用膳……”
“你曾说,我哭的时候像极了西宫珍藏的琉璃瓶子,可你不是最怕我哭么?你如今为何不来哄哄我了?”
“你是不是已经……已经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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