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初元年十一月，北风如刀，雒阳宫中冷雾沉沉，一行孤雁掠空而鸣，在德阳殿上盘旋不去，似也嗅到了不安的气息，惊扰着夜色的沉寂。宫墙如铁，云翳低垂，连天穹都仿佛屏住了呼吸，预示着一场腥风血雨即将袭来。
德阳殿暖阁中，灯火如豆，唯余一炉残炭发出微弱的热意。邓绥披着素缟绣纹的鹤氅，静坐胡床之上，鬓边垂发染霜，玉指轻轻抚过手腕上的那只青白和田玉镯，那是刘肇所赠，温润如旧，仿佛仍残留着故人的掌温。
她低声喃喃：“仲举……危局将至，你在天有灵，护我一回罢。”
言罢，眼中波澜微动，旋即归于沉静。她忽而抬首，望向窗外隐没于夜幕中的清凉阁方向，那里的灯火已熄，似一座与世隔绝的幽宫，藏着她最牵念的两人。
她唤郑众入内，语声清冷：“即刻密诏车骑将军邓骘入宫，让他携兵符前来。传我旨意，调集雒阳城中亲兵，今夜三更之前，分伏于宫中各处，平城门、朱雀门、西明门、德阳殿、长乐宫……凡能设伏之地，皆不可疏漏。”
郑众应命，却微微变色：“女君，若真放反贼入宫，岂非太过险策？”
邓绥缓缓阖目，语调从容如水：“我就是要他们以为大势已成，沉不住气，亲自登门取死。若宫门一闭，兵围四合，我自有法擒贼酋，一网打尽。瓮中之鳖，焉能逃脱？”
郑众顿首称“诺”，快步退下，去行那一纸密旨。
殿中重归寂静。片刻后，邓绥又唤来侍书，低声嘱托：“你遣人暗赴清凉阁，密护皇太妃与长公主，若辰时前德阳殿方向未见焰火炸起，便是我计失，被困于敌。此时你速去东阙之门，接她们母女二人离宫，切记，不可惊动旁人。”
“出宫之后，往豫章去，曹大家已在途中设舟相迎。我为她们母女备好田庄旧宅，只愿她们能避世隐居，再不涉朝局。”
侍书眼圈微红，声音低颤：“女君……”
“莫说。”邓绥轻轻打断她，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方玉佩，温润素雅，与冯岚所佩一模一样。她将那枚佩玉握于掌中，指尖久久不愿松开，目光中浮现出过往种种温情：清风朗月下，长乐宫中低语浅笑；雪夜炭炉前，她为阿岚亲手披上的狐裘；还有案几边，冯岚喃喃唤她“姐姐”时的呢喃与依恋……
“阿岚……”她低声道，“若我今夜能活着踏出这德阳殿一步，余生便与你再不分离，我定每日在长乐宫陪你说话，看花煮茶，为你写诗题字。可若我再回不来……你便将我彻底忘了吧。只愿你在故乡，无灾无难，无惊无扰。”
言至此，她缓缓起身，目光如刀锋般利落，望向殿门之外。
雒阳，邓府。
夜色如墨，寒风掠过府门檐角，吹动了廊下的风铃，发出清冷细碎的响动。邓骘披挂整齐，立于中庭，身着玄铁战甲，胸甲上隐隐可见“邓”字花纹在夜光中冷光凛凛。他刚收到邓绥的密诏，信上寥寥数语，却字字如霜刃刺骨：
“逆贼谋变，宫中将乱，兄至，共渡死生。”
他将密信小心收起，面色沉肃，不敢有丝毫怠慢。多年戎马，此刻却仍能从信中察觉到邓绥那份风雨欲来的孤绝与决意。
正要跨出门槛，他却忽地顿住了脚步，眉头一动，回身疾步奔向书房。
烛火未灭，书案犹存昨夜批阅未尽的军报。他一把拉开角柜，从最底层的锦匣中取出一物，那是当年孝和皇帝刘肇临终前托孤之时，亲手赐予他的天子御剑。剑鞘乌木包金，剑柄上镌有“忠义镇国”四字，寒光未出，剑气已动。
他低头凝视良久，眼中泛起一丝潮意。轻轻抽出三寸剑锋，银芒如雪，映出他这位汉家男儿历经沙场的峥嵘岁月。
“此剑……”他喃喃道，“是孝和皇帝托付予我手中，命我诛除乱臣贼子，护社稷山河。今日，正是用此剑之时。”说罢，他摘下随身佩剑，将天子御剑郑重系在腰间剑扣，目光炯然如鹰隼，踏雪而出。
他一声令下，邓府暗卫与亲兵如潮水般自四门涌出，悄然集结于府前石阶。三千精锐甲士，皆披夜行羽甲，手持削铁刀戟，乘着浓重夜色，在雒阳街巷中疾行如影。
“进宫——！”
铁骑滚滚，兵刃森森，伴着疾风穿宫而过，未惊动一人，已抵德阳殿偏殿。
德阳殿暖阁，夜色更浓。
偏殿中火烛通明，寒意逼人。邓绥披着绣金紫袍，端坐于榻前，目光清冷如雪，听得脚步响起，立刻起身相迎。
“兄长。”她唤道，语气中虽有几分疲惫，却掩不住她眼底的锋芒。
“臣参见女君。”邓骘恭敬一揖。
“兄长免礼。”邓绥上前亲扶，神情极快掠过一抹隐晦的亲情柔光，而后便归于肃穆。
“女君可是预料今夜会变？”
“正是。”她轻轻颔首，声音沉静有力，“逆贼已忍无可忍，今夜便要借我之名，挟天子以令诸侯。”
“放心。”邓骘躬身低语，语如沉雷，“臣已安排妥当，三千亲军分伏各处，悉按女君所布之策伪装未察。当贼寇入宫，闭门断路，便是瓮中之鳖，片甲难留。”
邓绥点头，眼神愈发冷厉，唇角轻启：“好。兄长办事，小妹自然放心。”
她走到殿前，望着沉沉夜幕，风卷帘幔，星河冷寂，仿佛天地间只余她与即将来袭的腥风血雨。她垂眸片刻，再抬首时，眼神已然变得锋锐如霜刃，铿锵如金石。
“挡我路者，”她一字一句，缓缓而出，“必令其……万劫不复。”
邓骘听罢，心头震颤。他看着眼前这位昔日娇小可人的妹妹，如今却以一人之身，挽天下之危，断乾坤之乱。
他深知，她的身体里藏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魂魄。她的眼界，她的胆识，她的谋略，从来都不似闺阁女子，更胜男子百倍。或许，正因为她来自另一个时空，这大汉江山，才能在风雨飘摇之中尚有一线生机。
他肃然起敬，心中默念：“愿天佑我妹，愿大汉永安。”
此时，殿中钟漏已敲三更，宫墙之外，夜色如墨，杀机潜藏。风过宫阙，似有金戈之音远远传来。
风雨欲来，山河将动。
雒阳城东，大司空周章府。夜沉如墨，细雨斜织，仿佛连上苍都在为今宵将临之乱而悄然垂泪。
周章府邸内，灯火辉煌，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阴翳。大司空周章端坐于上席，身披玄衣，面色冷峻，鬓角斑白却神情激昂。他的左右皆是朝中重臣与世族余孽，杜根、王尊、贾熙、尹常、朱彦、叔元茂……皆早年受恩于旧势力，如今或因权柄受限，或因心怀不甘，俱在此时暗投周章麾下。
一间偏厅之中，窗户紧闭，重帘遮风，十余人围坐在楠木圆案旁，案上摆着宫中布防图与奏疏草案，甚至连废帝诏书与新帝册文都已誊好，只等“事成”。
“女君既无皇统之命，又执政越礼、擅权乱法，此乃大汉不祥之象。”周章手握酒盏，声音沉沉，如夜中雷鸣，“今日不动，她反将我等逐一清洗。诸位！这是我等唯一的机会，成败，在此一举！”
他目光如炬，扫过众人，“今夜我等入宫，先斩邓氏，再逼幼帝退位，贬往清河旧邸幽居终身；新君则由我等拥立。平原王刘胜血脉纯正，素有仁孝之名，正合天意。届时，朝纲新定，功臣各封，世家复兴，诸位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话音未落，厅中一片附和之声。
“我等誓死追随大司空！”杜根起身，拱手厉声道，“只愿大汉再无女主之乱，我等能为社稷清障，是光宗耀祖之举！”
又补充道：“入宫之后，务必紧闭各门，不留一缝！凡遇阻者，管他是皇亲还是宿将，一律诛之勿赦！我等要快、要狠、要稳，断不能给邓氏喘息的机会！”
几人闻言纷纷拍案叫好，情绪愈发高涨。贾熙更是自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血契文书，恭请众人签名按指印。
“今夜歃血为盟，若事败，誓不供出同列；若事成，天子登基，诸位皆为开国之佐，执掌乾纲。”
周章亲自执笔落款，随后众人逐一签下名姓，鲜血滴落于契纸之上，溅出殷红痕迹，仿佛一场尚未燃起的腥风血雨已在暗中流淌。
随即，府中后院传来铁甲铮鸣之声。
那是一队经过精挑细选的私兵，那亲兵队伍不过五百人，却皆是周章与杜根多年培养之心腹死士，擅伪装、精骑射，身披玄色披风，内衬甲胄，手持短刃长戟，面容肃杀如鬼影。
“着文官衣，列六曹名册，随我入宫朝议！”周章一声令下，那五百亲兵迅速换装，个个束冠着履，手中捧笏持简，外表与寻常朝臣无异，唯其眼神中一片冷光如刃，杀机毕露。
“出发！”周章挥袖，率众人步出府门。
夜深露重，寒风如刀，朔平门下的铜灯在夜色中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宫墙之内一片寂静，唯有远处传来几声孤雁哀鸣，仿佛在为这场未启的腥风血雨低低哀号。
周章一行人披着夜色而来，玄袍墨冠，文笏在手，乍一看宛如夜间奉召议事的朝臣，实则甲胄暗藏，锋刃在袖，身后五百亲兵脚步沉稳，整齐划一，寒意森然。
到了宫门前，周章敛了神色，肃容上前，对门前的禁军头领朗声道：
“吾乃大司空周章，奉旨夜议军务，须入德阳殿面君，有军国大事禀报，烦请开门。”
说罢，他从腰间解下象征朝廷重臣身份的黄金官印，高高举起，月光照在那颗鎏金乌文的印玺上，闪出刺目的寒芒。
值守的几名禁军面色凝重，眼中闪过一丝犹疑，却不动声色。他们早已暗中接到女君密诏，此刻不过是照剧本演戏。那带头的校尉拱手问道：
“敢问大司空，这些随行者……所为何人？”
“太学博士、屯兵都尉，皆奉召同议军政。”周章随口捏造，眼神沉定如水，一副泰然无惧之态。
“如此深夜，女君尚未歇息么？”那禁军装出一丝迟疑。
“军机紧急，刻不容缓，容不得片刻耽搁。”周章微微皱眉，声调中带了几分不耐。
那校尉似是被说服，点头应道：“既如此，烦请肃静，不得喧哗，莫扰宫中安宁。”
“遵令。”周章含笑作揖，心中却冷哼一声，暗道：“不过是一群庸才，还敢挡我大计？”
宫门吱呀开启，一道阴风挟着寒意自内涌出，仿佛连那扇朱漆大门都嗅到了血腥之兆。五百人鱼贯而入，靴声如潮，隐隐有兵刃碰撞之声在夜中回响。
待队伍尽数入内，周章暗中使了个眼色，走在末尾的几名亲兵迅速动作，从衣袖中取出早备好的铁锁与木栓，将沉重的宫门重新关紧，并用铜链牢牢锁死。
“记住，事成之后，便举火为号。”周章低声吩咐，语气中透着一种志在必得的自负。
“诺！”亲兵低声应下，转瞬无影。
紧接着，杜根一个眼神示意，那五百人中有三百名悍卒立刻分流，分成小队，迅速朝其他几道宫门潜行而去，假意驻守，实则防止任何消息传出或有人逃脱。他们宛如影子，悄无声息地将整座宫城封锁于无形之中。
余下的两百人则由杜根与贾熙亲率，簇拥着周章，向着宫城腹地，权力中枢的德阳殿缓缓逼近。
他们踏着青砖玉阶，穿过曲折回廊，越过铜狮石虎，披星戴月，疾行在御道之上。夜风拂面，斗篷随风作响，仿佛是夜神在其背后轻声哀叹。
“今夜，便是权归我手、女君覆灭之时。”周章边走边在心中喃喃自语。
然而他殊不知，早在他高举官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入了邓绥布下的天罗地网。他身后那些被锁紧的宫门，并非为他守护大计的忠诚之盾，而是困兽之笼的铁栅。
这一场谋逆之举，不过是赴死之局的序章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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