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他们已经入宫。”郑众疾步而来，俯身低声禀报，语气虽轻，却如一缕寒风刺破夜的寂静。
邓绥静静地倚坐在胡床之上，指尖轻轻摩挲着刘肇遗赠的玉镯，眼中波澜不惊，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她轻声应道：“很好……夜已深，我也该歇息了。”
语罢，她缓缓起身，身影在灯影下拉得幽长，衣袂微动，却如临深渊前的一抹孤雪。那句“歇息”并无一丝倦意，只是她此刻也需入局，用沉默与黑暗做最后的布子，扮作不知。
“侍书，命人将殿内灯火尽数熄灭。”
“是。”侍书领命，带着数名内人宫婢，轻手轻脚地剪断烛芯，灭尽最后一盏明灯。
顷刻间，整座德阳殿被漆黑吞没，仿佛连月光都被隔绝于宫墙之外。殿中伸手不见五指，唯有远天东方的一线晨曦微露，像是一把尚未出鞘的利刃，正缓缓撕裂着夜幕。而那道光，也是血与火即将到来的先声。
与此同时，周章一行人行至德阳殿暖阁之前，脚步沉重，杀气凛冽。他脸色冷峻，对立于殿门的中常侍冷声开口：
“劳烦通禀女君，臣等有急事入奏。”
中常侍似是未觉异样，语气中带着几分例行公事的客套：“何等要务竟扰女君夜眠？上朝之时将至，不若稍后于朝堂上再议？”
话音未落，变生肘腋，只见周章神色骤冷，猛地从腰间拔出佩剑，剑光一闪，如雪如电，直取近前侍从。刀锋划破夜风，一招未尽，其余逆臣亦纷纷亮剑，顷刻之间殿前宦官血溅金砖，惨叫声被冷风吞噬，转瞬便归于死寂。
“进殿！”周章一声令下，众人鱼贯而入。
暖阁之中黑沉如墨，唯有窗棂间一点微光，勾勒出寝榻的轮廓，锦帐低垂，仿佛仍有人熟睡其间，呼吸微弱。
杜根低声道：“邓氏当在床榻上，万不可失手。”
几名死士小心翼翼地逼近榻前，步履如履薄冰，剑刃出鞘，寒意逼人。帐帘被掀起的一瞬间，一道劲风卷动丝绸飞扬，床榻上的锦被隆起如人形。
“就是她！”
“下手！”
“杀——！”
数柄利刃直刺而下，然而没有鲜血喷涌、也无惨呼惊梦，只有沉闷的布絮声。飞溅四起的是枕芯里的棉绒。那所谓的“邓绥”，竟是一团锦被与枕物叠堆伪装而成！
“这是……”杜根面色骤变，“难道她早有察觉？”
“邓氏不在此处？难道回了长乐宫？”周章低吼，瞪视着身旁心腹，声音里透着一丝咬牙切齿，“你的消息不是说她每夜都宿德阳殿？这是怎么回事！”
“臣……臣立刻调人去长乐宫查看！”那人吓得魂飞魄散，慌忙遣出百余亲兵前往探查。至此，他们身边原本五百亲兵，只余不足一二十人跟随左右，孤身陷于宫心，宛如落网之鱼。
“先出殿，待宫门处举火回报，再做定夺。”杜根提议。
周章勉强稳住心神，带人缓步向殿外退去，欲登德阳殿前的广场，以待各处宫门接应举火之信号。殿门开启的一刹那，夜风裹挟着凉意扑面而来。
就在这时，黑暗之中骤然剑光一闪，一柄沉冷的古剑不知何时已抵至周章颈下，锋刃寒冽，几可割喉。随之而来的，是一记沉稳、威严的男声：
“周章，你的好梦……做得够久了。”
是邓骘！
他手持天子遗剑，目光如电，冷冷注视着这位妄图谋逆的权臣。其身后，甲士肃立，利刃在手，已将众逆臣围得水泄不通。
紧接着，殿中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语调平静却森然如霜：
“大司空，你是在找朕吗？”
邓绥缓步现身于殿檐之下，曦光洒落她的肩头，映得她一袭素白常服如雪中寒梅，眼中却燃着不容置喙的杀意。
“既然来了，那就都别走了。”
这一夜终至黎明，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就在宫中风云翻涌、兵戈暗动之际，清凉阁却依旧沉浸于死水般的寂静。此处地势偏僻，远离中轴，更看不见德阳殿一砖一瓦，唯有冷风掠过廊庑，携起落叶，卷过无人的石阶与空庭，像是命运的低语，在暗夜中隐隐作响。
屋内，冯岚尚不知一场腥风血雨已悄然揭幕。她卧病榻上，面色愈发苍白瘦削，鬓边如霜的发丝凌乱散落，神情间满是疲惫与痛苦。自从那日《春秋》风波爆发、朝堂之上有人借她为名大肆攻讦以来，她已整整四个月未曾再见邓绥一面。长夜漫漫，盼而不得，日日以泪洗面，病情亦随之加重，咳嗽虚喘、食不下咽，已几近油尽灯枯。
她思念成疾，每一夜都不得安眠，只能断断续续小憩片刻，便被梦魇惊醒。今夜尤其古怪，心神烦躁得仿佛压了一块石头，连服了药都难以入眠。好不容易沉入梦境，却忽见迷雾漫天，冷雾如潮，从她四周翻涌而起，将天地吞噬。
梦中，她在雾中奔跑、呼喊，只见邓绥一袭白衣，背影缓缓远去，竟似要遁入烟尘之外。她惊恐地大喊，试图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了冰冷的虚空。
“姐姐……别走……别抛下阿岚……”她哭着呓语，眼角沁出泪水，额头布满冷汗，忽地猛然惊醒。
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指尖冰凉如雪。她定定望着屋顶昏暗的梁木，眼神茫然，片刻后才发觉，自己的手竟将床榻上的锦被攥得紧紧的。
榻边的闻喜长公主也被惊动，睁开眼一见母亲泪水横流、面色惊惧，立刻扑上前，紧紧抱住她，声音里满是哽咽：“母亲……你又做噩梦了吗？别吓湉女……”
冯岚缓缓收回心神，将女儿揽入怀中，指尖轻轻抚着她瘦小的脊背，语气温柔却哽咽：“母亲没事了，湉女莫怕，是母亲太胡思乱想，扰你清梦了。”
“母亲是不是想绥母亲了……”小长公主低声嘟囔，泪水沾湿了冯岚的寝衣。
冯岚低头望着女儿，眸中浮起一层沉沉的痛意与柔情。她当然想，日日夜夜，魂牵梦萦，那人从未离开过她心头一瞬。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女儿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细小的身子焐热，也焐化她这颗日渐冰冷的心。
冯岚从梦魇中惊醒之后，再难入眠。她怔怔地靠坐在床榻之上，眼神迷茫地望向窗外。
晨曦将至，天色刚泛出一缕惨淡的鱼肚白，乌鸦在远处寒枝上呱噪而鸣，仿佛为某种将临的变数低声预警。她依稀望见，清凉阁外忽而人影幢幢，宫道之侧竟聚了十数名宫婢与内侍，低声细语，神色匆忙，仿佛暗藏着某种急切与不安。
她眉心一跳，心中隐隐泛起不详的涟漪。
这些日子以来，清凉阁素来冷清，连传膳的太监都懒得多说一句，今日怎会忽而人头攒动、如此阵仗？莫非……梦中那雾霭缭绕的幻象，竟是冥冥之中的警兆？
她按捺不住心中焦躁，强撑着身体靠近床边，颤声唤道：“来人……”
闻声，一名侍立在外的宫婢立刻疾步进殿，施礼道：“贵人唤奴婢？”
“外头怎的这般多人？是什么人？可是出事了？”冯岚语气急切，眼神中满是忧惧。
那宫婢年纪尚轻，稚气未脱，神情惶然，答道：“回贵人，是……是女君今晨特命奴婢等人来此照应贵人和长公主殿下。”
冯岚闻言一怔，眼眶骤然一热，喃喃低语：“姐姐……你还是记挂着阿岚的，是不是？你没有不要我……”
她如捧着余温未冷的火种一般，将这话轻轻抱在心头，眸中忽而溢出一抹久违的光亮。
“那女君怎忽然派人来护我？她现在在哪里？可曾吩咐了什么？”她声音颤抖，目光殷切，仿佛抓住了某种渺茫的希望。
那宫婢见她这般情状，一时心软，便也未加掩饰，支吾着道：“奴婢不知详情……只听侍书姑娘提了一句，好像是……宫中……出了些变故……似是宫门紧闭，还有人……要诛杀谁的模样……”
“什、什么？宫变？诛杀？！”冯岚顿时心惊肉跳，面色煞白，惊声问道，“你、你说谁要诛杀谁？到底发生了什么？”
“奴婢……奴婢不知呀，”宫婢吓得直跪下，声音发颤，“侍书姑娘只说，若宫中有异动，即刻护送贵人和长公主出宫。女君早已安排好一切，曹大家已在宫外等候，女君……女君让奴婢们来守护贵人母女安危……”
冯岚听到这里，仿佛被重锤击中心头，原来，这一切不是冷落，不是绝情，而是未雨绸缪，是她绥姐姐早早便设下的护念。
“诛杀……不妙，姐姐有危险！”冯岚陡然惊悟，猛地起身，翻身下榻，连鞋履都顾不得穿稳，直冲向殿门。
“贵人不可，贵人留步！”几名宫婢惊呼着上前阻拦，“女君有令，贵人万不可出清凉阁半步！”
“她若因此责罚我，我也甘愿承受。”冯岚脸色苍白如纸，却咬牙坚定道：“可若她出了事，我这条命留着，又有何用！我要去德阳殿，我要与她共渡此劫！”
宫女们不敢强行相拦，一时惊愕呆立。
这时，一直在一旁的小长公主闻喜也被惊动，揉着眼睛披衣而起：“母亲……你要去哪儿？出了什么事了吗？”
冯岚转身，蹲下身紧紧抱住女儿，强忍着泪水：“湉女乖，别怕。你绥母亲遇到了些难处，母亲要去帮她。你留在这里，好好听话，待母亲办完事，就回来找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额头贴在女儿额上，仿佛在用尽力气铭刻这一别的温度。
她吩咐宫婢好生照看闻喜，又强撑着病体，披着寝衣，头发凌乱，步履踉跄地冲出殿门。
清凉阁至德阳殿，一路宫墙迤逦，曲折婉转，遥不可及。
冯岚身披寝衣，步履踉跄而疾。她的病体本就羸弱，这些日子夜夜噩梦、以泪洗面，早已耗尽精气神，如今却凭着一股执念强撑前行。每踏出一步，都仿佛有千斤重压，膝下如灌铅般沉重，但她从未停下。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见她的绥姐姐，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也要踏过去。
冬夜的风如寒刃，掠过耳侧，刮得面颊生疼。她的发丝散乱飞舞，脚下的宫道积着一层未融的霜雪，打湿了她的鞋袜，可她浑然不觉，只觉心跳如擂，血液翻涌。
沿途，她望见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那些执戟持弩的兵士衣甲森然，分立宫道两侧，目光如鹰，神情肃杀，仿佛随时待命赴死。冯岚生在深宫，也曾见过仪仗森严的上朝场面，见过禁军围守的宫宴盛典，但从未见过这般冷冽的军容。
这不是宫廷的礼节，而是战阵的杀气。
她的心又是一颤，原本模糊的预感，此刻愈发清晰。
宫中，真的出事了。
绕过长信宫西角，耳边忽然传来几声轻佻的言语。
她立在黑影之中，只听那几人聚于角落低声交谈，语气轻浮而带着肆意的快意。
“嘿，大司空他们估计早就进德阳殿了，女君那边……现在已经成了死尸一具了吧。”
“啧啧，堂堂一国女主，也不过如此，还不是让咱们几个死士轻易闯了进去？”
“哈哈，听说那小皇帝胆子小得很，哭都哭傻了，等立了平原王，我们兄弟几个可要好好封个差使。”
几人说笑声中夹杂着剑鞘碰撞与甲叶轻响，句句都像钉子，狠狠钉进冯岚的耳中。
她脚步顿住，如坠冰窟，指尖微颤，脸色霎时苍白如纸。
“不会……不可能……不，不是这样的，姐姐不会……”
她猛然回神，双眸中燃起决绝的光。
“我不信，我要亲眼去看。”
她转身便跑，宛如一只断线风筝，在这肃杀宫苑中疾驰。
寒风如刀，曦光微现。她的背影瘦削，却倔强得如同一只逆风而飞的孤雁，朝着德阳殿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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