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德阳殿内，夜色已褪，曙光初露。铜灯犹亮，光焰如豆，映照出殿中交错的身影与森然寒光。
邓骘持天子宝剑，神色沉冷，一步步逼迫着周章等人朝正殿逼近。身后数百亲军，刀戈齐举，围成铁壁铜墙，寒意逼人。空气仿佛凝滞，连风都屏息不语。
“周章，尔等可知罪？”邓绥自高座之上缓缓开口，语音不扬，却沉若山岳，字字如锋。
她着十二章纁衣，凤钗玉步摇微颤，明眸中不见喜怒，唯有一片死水般的冷意。她缓步而出，走在金砖铺地之上，每踏出一步，宫中便似多一分肃杀之气。
“知罪？”周章仰头冷笑，面上毫无悔意，反而带着几分桀骜，“我等皆为汉之臣子，今日入宫，为拨乱反正，何罪之有！”
“拨乱反正？”邓绥闻言浅笑，眸光凛冽如冰，“很好！那便请大司空为朕解惑，细细言明，这世间何为乱，何为正？”
周章见事已至此，索性豁出，毫无顾忌地厉声道：“女子干政，便是乱！自光武皇帝中兴以来，家天下、男为君，乃祖宗成制。而今女主高踞宸极，自称‘朕’，僭越法度，实乃逆天行事！”
他声嘶力竭，语气中满是对权力的渴望与对女性临朝的愤懑。“一介妇人，焉能主社稷？自古未有之事，怎可容于今日？”
“够了！”邓骘怒喝，剑锋前指，“大司空，尔不过是借古讳今之人罢了。妄称忠义，实则图谋不轨。”
杜根眼见周章节节败退，焦躁如焚，低声嘶道：“大司空，莫与她争辩！她是在拖延时辰。如今宫中多处尚有我等亲兵，速战速决，尚可逆转！”
邓绥却淡淡一笑，似看一群跳梁小丑，扬手示意众人放下刀剑，一步步朝逆臣们走近。
“女君！”邓骘骤然色变，紧张地上前欲阻。
“无妨。”邓绥轻轻一摆手，声如寒泉，“不过一群瓮中之鳖罢了，朕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变出什么把戏来。”
她衣袂飘飘，在静寂之中仿佛一尊雪中冰雕的女帝，风雨不侵，神色从容。
“诸位还有什么想说的，不妨此时一并道来。”她语气轻柔却不容抗拒，“省得带着遗恨下九泉，夜长梦多。”
周章咬牙冷笑：“说与不说又有何用？你如今虽占一时之势，但宫中遍布我等死士，你身边这点人手，又怎能抵挡得住？”
“遍布？”邓绥轻声一笑，带着几分揶揄，“你们竟还未察觉，到如今，所谓举火为号的信号，可曾升起？那批‘忠臣义士’，为何迟迟未动？”
周章一惊，目光微变：“举火？她怎知此事？”
“你们真当朕是个只懂女红绣花的妇人？尔等合谋之事，早有密报入朕耳中。今夜你等能畅通无阻入宫，步入德阳殿，岂是你们机关算尽？分明是朕设下天罗地网，待你们自投罗网！”
她声音铿锵，如惊雷穿云，殿中百官无不色变。
“你等妄想瓮中捉鳖，殊不知早已入朕之瓮中！”邓绥缓缓举手，周身气场如渊如岳，女君之威铺天盖地，众人无不震慑。
“邓绥！你妄图窃国乱政，罪当万死！我等今日，就是为大汉列祖列宗清君侧！”周章见举事不成，气急败坏之下猛然拔剑，一道寒光直刺邓绥心口。
刹那间，殿中惊呼四起！
邓绥却未退半步，袖间一挥挡下攻势，那剑未能得逞，却已划破她的衣袖，血珠滚落在地。
“绥妹当心！”邓骘怒吼一声，天子剑脱鞘如惊雷一闪，剑锋撞击之声震耳欲聋，周章手中兵刃应声脱手，滚落金阶之下。
“尔等，可还识得此剑？”邓骘将汉天子剑高高举起，寒光四射，剑身之上‘忠义镇国’四字熠熠生辉。
周章、杜根等人见状，面色大变，惊惧交加。
“孝和皇帝临终之际，将此剑赐予我邓骘，命我辅佐女君，并言明凡有违诏抗命、图谋不轨之人，见此剑如见天子，当斩不赦！”他振声而呼，回音在殿宇中久久不散。
殿中寂静如水，仿佛连尘埃的坠落都能听见声响。
邓绥缓缓转眸，凝视着邓骘手中那柄沉沉的天子剑。那剑寒光内敛，稳如山岳，似在无声宣告着一种君临天下的正统与威仪。而她的眼神却渐渐变得潮湿，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百感交集。
她并不知道，刘肇早在驾崩之前，便已悄然为她布下这一子，将天子剑秘授兄长，以备不时之需。那是一位夫君临终之前的深谋与不舍，是他用尽一生最后的清醒，为她扫清荆棘、稳固基石。即便他早已魂归九泉，依旧用最后的力量，守护着她一步一步走向高位。
不为荣耀，而是为安天下、定社稷。
她心头酸楚，如水倒灌心头。
“仲举……你早就替我谋划好了这一切。”她心中默念，望向那柄天子剑的目光如水中明月，波澜不惊，却满载柔情。
“我原不愿日日思念你，可你于我这样好，竟叫我此生此世，都无法不怀念你。”
她想起曾与他并肩而立的日子，想起他在临终前拉着自己手的温度，如今都化作这柄寒剑，一寸寸凿入她冰封的心。
但，悲不能露，情不能显。
她再抬头时，眼神中已无丝毫柔情，唯有国之女君的肃穆与冷冽。
她目光扫过殿中俯首的人影，声音如玉石相击，清越而沉稳：
“今日德阳殿举事之人，皆犯谋逆之大罪，按律当斩。”
她顿了顿，声音缓慢，却字字铿锵，“朕非不念旧情，亦非铁石心肠，只是肩负社稷苍生，不能以私恩败公法。朕容人，尔等不容朕；朕护国，尔等却思裂江山。若如此，休怪朕今日无情！”
周章等人面如死灰，望着那柄天子剑，一语不发。之前的猖狂与血性，此刻皆烟消云散。
“朕念及人伦之情，祸不及家人。”邓绥继续开口，语气已从冷峻转为平静庄严，“尔等死罪难免，但其家人无辜，朕自会善待。”
她回身看向一旁侍立的近侍，“传朕口谕：今晨误杀中常侍者，按朝例厚葬，赐其家属白银百两、田地五顷；参与谋逆之臣与其亲信死士，皆就地正法。周章……”
她声音略顿，望向那位曾为朝堂栋梁、如今却甘为乱臣贼子的老臣，“念其一生勋劳未泯，为汉室竭力多年，朕不忍其名污泥中。削其爵，废其官，贬为庶人，发还故里，从此不得复入京畿半步。”
此言一出，满殿如坠冰窖。周章原本僵硬的身子顿时一软，跪倒在地，眼中泪水滚滚而下。
他曾几何时意气风发，以为自此能平步青云，封侯拜相，却不想一夜之间沦为废人庶民。那所谓“功成名就”的黄粱美梦，如今竟成空。
“来人，”邓绥抬眸，唤道，“嘉奖今夜守宫禁军，皆升一级，赐钱三十贯。”
她目光一转，落在邓骘身上，缓缓道：“邓骘，听旨——”
邓骘闻声立刻上前，俯首跪地：“臣在。”
“卿忠心可鉴，智勇俱备，今夜破贼平乱，安定朝纲，有大功于国。”
她声如洪钟，却隐有一丝温情，语气微缓，“朕，今封卿为大将军，统领九州兵马。问卿，可愿不负朕所托？不负我大汉江山？”
邓骘伏地三叩，泪洒衣襟：“臣谢女君隆恩！定不负托付，誓以性命守护大汉社稷！”
邓绥目光一敛，望向殿外曙光初露的天色，似乎自心头压去了一重石，她原不愿大权旁落于外戚之手，却也明白，此时若不将兵权紧握于信可托者之掌，终有一日，宫中再掀波澜。
她静了片刻，又言：“大将军退下，此地逆贼，便烦你清理善后。”
“诺！”
邓骘起身，目光一扫众贼，沉声一挥手，众亲军立刻上前，将周章等人一一押解而下，跪地声、哀求声混杂成一片，却终究无力回天。
德阳殿前，曦光初照，血色洇染金砖，一场未遂的宫变，终告平息。而邓绥，立于高阶之上，宛如磐石不动，她衣袍微拂，神情清冷，在晨风中如一尊不语的铜像，孤傲、肃然，又无悲无喜。
众人纷纷退出德阳殿，厚重的殿门缓缓阖上，将外界的喧嚣与血雨腥风隔绝在外。殿中顷刻间归于沉寂，仿若天地之间只余下一人。
金砖铺地，檐影横斜，广阔空旷的正殿里，邓绥立于阶前，右手紧紧捂着左臂，那处方才中剑之处，伤口虽不深，却刀锋入肉，已渗出殷红鲜血，浸湿了她袖口锦边。
血色透过层层织纹，染得那一道袖摆，宛如墨染桃花，艳丽而惊心。
“女君，您的手臂伤了，快唤太医进殿处置！”侍书疾步趋前，眼中尽是焦急。
邓绥摇头，神情未变，只道：“无妨，先回宫吧。”
她话音未落，忽听殿门远处传来杂乱脚步声，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闯入殿前宛如一阵风。那人头发凌乱，面容苍白，甚至连外裳也未着，只披着单薄的寝衣，脚上踏着绣花云履，早已沾满露泥与尘埃。
她那瘦削的肩膀在晨曦之中微微颤抖，泪水几乎遮住了眼眶。邓绥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岚……怎会是你？你怎的……”她低喃着，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冯岚已奔至殿前，她扑在邓绥面前，整个人仿佛被撕碎了般在风中摇晃，却依旧勉力站稳，哽咽如雨。
“姐姐……不……女君……”她声音颤抖，低低喃喃：“臣听说……殿中出了事，怕您有危，便……便不顾一切奔来……若您怪臣，罚臣、杀臣都可……臣只想……只想亲眼看看，您是否安然无恙……”
她不敢直呼“姐姐”，也不敢自称“阿岚”，身份的隔阂、权力的界限、宫廷的风浪，早已将她们的关系划分得模糊不清，可那一颗惶然的心，却再无法伪饰。她只是想知道，她心心念念之人，是否安然。
“阿岚，听我说，我无事，真的无事。你冷静下，一切都过去了，我带你回宫去。”邓绥眼中泛起雾意，欲伸手将她扶起，却因臂上伤处一阵抽痛，
“嘶——”的一声。
这声轻哼刺痛了冯岚的神经。她猛地抬头，立刻抓住邓绥的手臂，轻轻卷起衣袖，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赫然映入眼帘。
“血……！您……您受伤了……”冯岚声音陡然拔高，眼泪止不住地滑落，“女君您疼不疼……您怎么可以受伤……女君……臣去叫太医……臣亲自为您敷药……”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仿佛只有言语能掩盖那从心底涌出的恐惧与悔意。
邓绥想开口安抚她，却只见冯岚忽然面色煞白，身子一个踉跄。
“啊……”随着一声微弱的惊呼，她的身子像断线的风筝般软软倒下，昏厥于德阳殿上。
“阿岚！”邓绥惊叫一声，疾步上前，一把将冯岚揽入怀中，轻薄寝衣下的身躯冰冷如霜，气息浮沉如丝。
“传太医，快传太医！立刻至长乐宫，速为皇太妃施救！！快！！！”
她声如霹雳，震动殿宇。殿外守卫与内侍闻声而动，纷纷奔赴各殿，脚步如雨点踏响回廊。
邓绥紧紧抱着冯岚，整个人跪坐在殿中，晨光从朱红窗棂中斜斜照入，映着她衣袍下那一滩刺眼的血迹与泪光。
她是君临天下的女君，也是冯岚心中那个永远的“绥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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