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边陲的血腥尚未完全散去,朔风吹皱的不过是战后短暂的死寂,邓绥方才病愈,尚未来得及在这凛冬中喘息片刻,便有另一道寒意更胜风雪的密报,从大漠尽头疾驰而来。
那是一卷帛书,一身战尘未拂的传信校尉扑跪在德阳殿下,身披铁甲,口唇乌青,身上覆着尚未融尽的冰雪与斑驳血迹,帛书上的字迹早被血污与泥泞浸透。他嘶哑着声音,一字一顿地喊出震撼九天的惊语:
“五原告破。南匈奴,反了!”
此言如惊雷贯耳,殿中众人瞬时如坠冰窟。
“单于受韩琮蛊惑,妄图趁关东水灾、朝廷虚弱之际,悍然举兵犯边!现已攻陷美稷,围困中郎将耿种。乌桓诸王无何、鲜卑大人丘伦亦应声起兵,联袂南匈奴骨都侯,合七千精骑,火掠五原!高渠谷一战……我军溃败!郡守、太守、长史,尽皆殉国!”
他话音未落,血气上涌,一口殷红喷洒在金砖之上。
殿中一时寂如死水,只听得炉火噼啪轻响。
“高渠谷……”这三个字从邓绥唇间缓缓溢出,仿若寒潭投石,荡起幽深的涟漪。
她的眼神,在瞬间由病后未愈的疲惫转为冷冽肃杀。
北疆,这片曾因光武帝中兴而稍得宁靖的危域,如今却在风雪之中,再次张开了獠牙。而这一次,不是单一部族叛乱,而是内外勾结、诸胡共谋。更有汉人贰心,暗引狼顾!
“韩……琮……”她缓缓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如刀锋破霜,声音低沉得近乎无情,“背祖弃宗,引胡为刃。”
“传朕令!”她豁然起身,语如寒雷滚响。
“韩琮卖国,枭首示众!其首级,悬于北塞九原高台,警告天下:贰臣之祸,犹甚于蛮夷。让胡虏看清,此人之下场,便是反汉者的归宿!”
她的眸光旋即转冷如霜锋,凌厉掠过舆图北缘那条漫长边线,沉声道:“胡虏以为洪水淹没了中原,便可鲸吞我土?做梦!”
“拟诏!命执金吾何熙为车骑将军,总统北征军务;中郎将庞雄为副;尽发北军五营精锐,并调并州、幽州、凉州缘边诸郡守备,合兵两万,北上会师!敕辽东太守耿夔,尽起本部与辽西、右北平诸军,星夜驰援五原;擢西域副校尉梁慬代行度辽将军之职,持节节制北疆诸军,专司平叛!”
旨意连发,笔笔锋利如矢,一道道诏书以飞骑之速冲出洛阳,撕开沉寂的山河,直扑胡尘密布的北疆疆场。
北地,天寒地冻,朔风怒号。
车骑将军何熙统领的大军在寒风中行至五原郡曼柏,却因雪路艰难、水土不服,再加长途劳顿,这位年迈的悍将不幸染疾。高烧如焚,卧榻不起,沉重的帅印不得不交由副将庞雄与代度辽将军梁慬共掌。
前线的战报接踵而至:
庞雄与耿夔在五原塞外,与薁鞬日逐王部正面遭遇。敌骑悍勇横冲直撞,然汉军结阵坚如磐石,强弩如雨,尤其辽东军精于骑射,箭无虚发,凶狠毒辣!
庞雄奋勇当先,亲率三千铁骑从侧翼袭扰;耿夔趁势发兵,自敌后掩杀。一番激战,战尘漫天,血溅原野,终将敌军击溃,斩首千余。日逐王带残兵败走,汉军初战告捷,暂遏胡骑锐势!
但真正的血战,尚未开始。
属国故城,那座残破的汉匈旧塞,如今竟成胡骑盘踞的前哨。
梁慬率领八千精锐赶至,便遭遇乌桓首领丘伦与南匈奴左将军合兵万余,正凭借故城残垣与高土为壁构建防御,妄图固守拒敌,牵制汉军主力。
黄沙卷雪,旌旗猎猎,鼓声擂动山谷,杀气遮天蔽日。梁慬登高望敌,眸光如鹰隼,寒气从金属甲胄间渗出。
“乌桓、匈奴合军……居然还有胆驻守属城?很好。”
他勒住战马,猛地抽出腰间长槊,指向那片连绵废垣与敌营重重的荒原,口中吐出冰冷的军令:
“给我拔掉这枚钉在大汉北疆的毒刺......”
风卷黄沙,残阳如血。
属国故城外,梁慬策马于阵前,苍茫天色映着他一身玄铁战甲,寒光铮然。他静静望着对面胡军高高竖立的狼头大纛与乌桓飞鹰战旗,目光深邃如铁,毫无畏惧,唯有沙场老将的冷峻与凌厉。
他缓缓挺直腰背,手中长槊如山,猛地一抬,直指敌阵中军主旗!
“强弩营,听令——”
他声音沉稳,却如雷霆贯空:
“目标! 敌酋帅旗,三轮齐射!”
“骑兵列阵,随我直凿敌心。”
“嘣——!”
下一瞬,数十架中尚方弩机齐声怒吼,发出仿佛地裂山崩的低沉轰鸣。特制的重弩箭宛若天神之矛,裹挟风雷之势划破天际,狠狠掷入敌军中军!
“砰——!”
帅旗所悬之处顿时血肉横飞,人仰马翻,鲜血与泥水四溅而起。那面乌桓象征王权的狼头大纛,被一箭拦腰击断,坠落尘埃,沉重地掀翻了整个战阵的士气。
敌军旗落,宛如中枢斩断,胡骑大阵顿失节制,前后错乱。就在此刻,梁慬怒喝震天,如虎啸苍野!
他一马当先,玄甲如山,长槊寒光如泓,挟雷霆之势直刺敌军乱阵!身后数千汉军重骑怒啸而出,铁蹄践破冻土,呼啸如风雷卷野。刀光如雪,血光喷涌。长戟林立,盾阵推进,如洪流压顶。
属国故城断壁残垣间,展开了一场旷古罕见的血战。
战鼓震地,金戈铁马喧天。梁慬披坚执锐,深入敌阵,宛若一尊踏血修罗。他所至之处,胡骑尸横;他槊锋所指,血雨漫天。南匈奴左将军急调亲卫阻敌,却被梁慬一槊贯胸挑落马下,血洒三丈!乌桓首领丘伦见大势已去,拨马逃遁,方转身,便被数箭洞穿,身死落马,尸僵于黄沙之上。
敌主陨落,群胡哗然。失去中枢调度的胡军如溃堤之水,仓皇逃散。汉军大军乘胜追击,杀声震天,直驱数十里,斩首三千余级,俘虏、马匹、军械不可胜计。尸山血海,黄沙尽赤。
属国故城的惨败,彻底触怒了南匈奴王庭。
万氏尸逐鞮单于亲自出征,率七八千王庭精锐,誓欲为死者复仇。他们如狼群出柙,沿虎泽方向悍然追击,于暮色之中,在低洼湿寒的河滩地上,截住了正在休整的梁慬部。
“梁慬,还我大将命来!”单于怒吼如雷,声震山谷。
他挥鞭高喝,三面胡骑同时压境,尘土漫天,旌旗蔽日,弓弦齐鸣,万箭如蝗,骤雨般倾泻而下。梁慬八千兵马被铁蹄团团包围,箭雨如林,前军死伤惨重。
危局当前,将士惶急,然梁慬神色不动,昂首而立。他缓缓摘下头盔,露出一张铁石铸就的面孔,鬓发早被汗血黏湿,血迹斑斑,却目光炯然。
“吹号!”他回首厉声下令。
“告诉弟兄们,狭路相逢,勇者胜!”
“勇者胜——!”亲卫们嘶声怒吼,号角声随之而起,悲壮决绝,响彻旷野。梁慬猛地一提缰绳,翻身跃马,战袍猎猎,玄甲如夜火燃烧,寒光刺目。
“随我破围斩贼!”他竟不退守,而是反其道而行,直指敌军中枢王旗,发起了悍然反冲锋。
他如一柄赤焰长刃,猛然刺入敌阵深处!长槊舞动,破甲裂骨,碎盔断颅!胡骑乱作一团,惊恐哀嚎。
汉军将士被主帅之勇彻底点燃,个个杀红了眼,紧随其后,如山崩海啸般突进,喊杀震天,奋不顾身。
“杀!杀单于!”
兵锋直指王庭帅旗,尸山血河中,一骑玄甲如魔神般横扫敌阵。
单于立于高台之上,遥望而来,只见梁慬如血中神祇破空而来,所向披靡,己军阵型早已崩裂,主将箭下丧命者众。他心中惊骇莫名,再不敢恋战,仓皇鸣金,卷旗而退,率余部遁入虎泽深处。
夜色苍茫,汉军胜势如虹,尸满河滩,血染残阳。
这一役,梁慬以劣势之兵,重创南匈奴王庭精锐,彻底挫败敌军反扑之势,为北疆之战再立赫赫战功。
曼柏大营,夜雪未歇,帘帐低垂,药香凝重。病榻之上,何熙形容枯槁,枯黄的面容仿佛覆着一层蜡纸。可就在这一副风中残烛的身躯里,一双眼眸却倏然亮起,当亲兵跪地呈上梁慬突围成功、单于退守虎泽的捷报时,那双眼中仿佛重新燃起残阳般的微光。
“好……好……”他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唇边浮现一抹苍白却欣慰的弧度。
他强撑着将养已久的病体,颤巍巍地坐起,喉中干哑,手指却稳如铁钉敲击几案:“传庞雄、梁慬……耿种入帐议事。”
夜风凛冽,大帐之中三将肃立。战袍尚未拂尽血尘,眉宇间皆燃着火焰般的战意。
“虎泽……”何熙缓缓抬眸,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铿锵,“胡虏最后的巢穴……本帅病体已朽,不能再战……”
他目光逐一掠过三人,终于凝视梁慬,缓缓道:“庞雄、梁慬、耿种……命尔三人,率步骑一万六千,即刻进兵虎泽,破其水寨,逼其就降。勿……勿负圣望……”
话音未落,他骤然仰身,颓然倒回榻上,气若游丝。帘外夜雪簌簌,恰似天意肃然。
“末将遵命!”三将齐声应诏,顿首如山,军靴顿地,帐中如雷震鸣。
黎明未至,寒光已起。
一万六千汉军铁骑自曼柏出发,旌旗猎猎,甲胄如林。前锋如火龙探首,后军似山岳沉稳。战鼓如惊雷滚动,大地随之震颤。北风呼号,卷动将旗,杀气化作实质般压向前方。
虎泽,宛若冻原之上一泓寒潭,此刻水气弥漫,宛如蛰伏着猛兽。
汉军列阵泽外高地,强弩在前,铁箭寒芒如星,直指水寨要害;步卒方阵居中,长戟如林,盾墙如山,黑甲沉稳如渊;骑兵隐于两翼,弓刀俱备,静候将令。寒鸦惊起,天际一线残阳染血。
泽内,死寂无声。
匈奴单于立于望楼之巅,双手紧紧攀着冰冷的栏杆,望着那山海般席卷而来的汉军,面色惨白,唇角颤抖。他身披残破貂裘,目光涣散,那柄象征王权的金雕长刀已被卸去,仅余沉重喘息。
属国故城的败绩犹在昨日,梁慬一骑破阵、乌桓贵胄丘伦箭下殒命的惨烈仍历历在目。今日之阵,比昨日更森严、更绝望。单于终于明白:困守泽中,只会走向族灭之境。
绝望之中,他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他命人将数名主谋叛汉之奸党五花大绑,自己则除去冠冕,卸下铠甲,赤足披发,仅着粗布短衣,携数名贵族肉袒出寨,乘一叶小舟,摇曳着朝汉军营前而来。
江风冷冽,小舟如叶。千军万骑注视之下,那一袭单薄人影跪于泥水之中,声音颤栗,含泪含血:
“罪、罪臣匈奴万氏尸逐鞮,蒙奸人韩琮蛊惑,误犯天朝,罪该万死!今手缚乱臣贼子,肉袒面缚,亲至军门请死……恳请天朝念我部族数十万生灵,网开一面……罪臣愿遣爱子入京为质,誓世世代代为天朝藩属,永无二志……愿岁贡加倍,以赎大罪!”
他重重叩首,额头砸入冻土泥水,溅起一圈浑浊涟漪,久久不起。
周围等人脸色铁青,早已瘫倒在泥水中,仿佛听见了自己即将赴死的丧钟。
梁慬端坐受降台上,玄甲如墨,铁盔之下目光冷若霜刃。庞雄、耿种分立两侧,万军静默,仿佛山岳注视着一叶孤舟。
片刻后,梁慬缓缓起身,长风鼓动战袍,他步上前台,声如金铁,滚雷般回荡:
“单于知罪,肉袒来降,尚存一念天理,本将奉女君之诏,准尔所请!”他顿了顿,他目光寒芒迸射,喝道:“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即刻交出所有叛乱贵胄,遣质子赴雒阳为人质,全族退出五原、云中旧地,迁徙漠南水草,受朝廷节制。岁贡加倍,不得违逆,若再有异志......”
他猛然一顿,语调如刃:“本将必以雷霆之势,斩其三族,灭其九姓。”
“谢将军不杀之恩!谢女君天恩浩荡!”单于泣不成声,连连叩首,额头破血,泥浆染身。
虎泽岸边,数万匈奴部众望见单于如此臣服,泣声连绵,跪地不敢仰视,喃喃念颂女君大汉天威,犹如天神临境。
朔风再起,旌旗飞扬。大汉之威,至此横扫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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