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割,卷着漫天飞雪,席卷灵州平原。
天地间银装素裹,唯有一股狂飙自北而来,宛若黑潮翻卷,势不可挡。那是邓遵亲率的幽、并突骑。铁蹄践雪,战袍飞扬,如同一群疾驰的苍狼,在风雪中嗥叫冲杀。
他们乃北地最精锐之骑,长于边战,悍不畏死,胸前披挂着由层层犀甲缀成的“黑云战衣”,寒光森然。每五十骑编为一队,骑弩交替,刀弓并施,更携“中尚方神弩”三百具,远攻如霆、近战如虎!
黄昏时分,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在灵州西郊展开。
先零王滇零亲率近卫突围,未曾料到邓遵早已设伏于寒林之间。霎时间,号角震天,骑弩齐鸣。
“放!”
随着一声断喝,数百支特制重弩划破风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钉入敌骑队列之中,血花四溅,战马长嘶,人仰马翻!邓遵挥枪跃马,身披玄甲,似寒铁铸就的战神,亲自冲阵破敌,前军之中斩将五人,俘卒三十,震慑羌众。
此战,斩首八百余级,滇零仓皇遁逃,麾下亲军折损近半,名声威望一落千丈。
可真正的雷霆一击,并不来自正面。
任尚早已悄然布下天罗地网。他重金贿赂滇零旧部中不满之人,又以异姓羌人为内应,密报敌酋行踪。待滇零遁入陇右旧地、在灵州以南设帐安营之时,任尚亲自率领百余死士,于一个风雪交加的月夜,踏雪潜入敌营。
夜色浓重,寒风呜咽,王帐之内灯火微摇。
就在滇零尚在饮酒宽衣之间,营帐外忽然惨叫连连,刀光乍起,守卫者纷纷倒地。任尚手持佩剑,踏血而入,一剑斩断滇零右臂,随即厉声喝令:
“活捉不得,斩首祭旗!”
刀起头落,血溅兽毡。昔日自称“先零天子”的叛王,竟就此毙命王帐,其首级被洗净血迹,盛于金盒之中,由快骑火速送抵北地郡,悬挂城头三日,以昭天下。
此役震动羌右。
失去“天子”庇护的先零余部顿时军心动摇。任尚乘势挥军南下,与自河西回援的护羌校尉马贤合兵一处,于富平上河设下“偃月阵”,迎击先零余部最后的主力。
“狼莫在焉。”
狼莫者,滇零旧臣,先零名义上“宰相”,实则悍将。此番集结二万残部,意图西退贺兰山避祸,却不料汉军早已拦截于上河岸畔。
弩阵森列,骑兵两翼包抄,战鼓如雷,天昏地暗。汉军以逸待劳,羌军已无战心,三日鏖战,斩首五千级,生俘千人,缴获牛羊牲畜十余万!狼莫仅率数百残骑败逃,入贺兰山深处再不敢现身。
富平告捷,先零王朝轰然崩塌。
数日后,西河郡虔人种羌诸部震慑于大汉天威,扶老携幼,驱赶牛羊,亲率一万一千余口,来到汉军营前。酋长肉袒牵羊,泣血跪拜,哀哀请降。
降者列道十里,哭声动地。
可邓绥却未动容,她的旨意冷冽如霜:“狼莫不死,羌乱不止。”
她亲书密诏,遣使夜奔:“赐度辽将军邓遵密令,不惜一切代价,取狼莫首级。”
血色诏书直达灵州军帐,邓遵披阅之后,眸中只余肃杀之色。
他不再派重兵合围,而是启用最隐秘的杀招,以重金招募死士三十,皆身负血仇、亡命之徒,又召熟知贺兰山脉地形之羌族猎人,昼伏夜行,化整为零,于崇山峻岭中悄然逼近。
七日之后,深夜,贺兰山腹,风雪依旧。
狼莫正躲于一处秘洞调养伤势,浑不知外界血雨腥风已至。他自以为藏匿妥当,酣然入睡。
忽有异响!未及反应,寒光掠影已至。
“噗!”利刃入喉,血溅石壁!
他睁大双眼,尚未来得及发出一声呼救,便已香消魂断!瘦削的头颅滚落石上,眼中仍残留惊骇与不甘。
次日清晨,山路积雪之上,一支快马破林而出。骑士怀中裹着锦帛,其内盛装狼莫首级。二十日后,贺兰山之巅,此首再悬汉军旌旗下。
至此,滇零既亡,狼莫亦死,先零王朝彻底覆灭。西北群羌震慑,部部请降,汉军之威,再次席卷河陇之间。
春风,终于撩开了盘桓西北的阴霾,吹散了那横亘数年的血雨腥风。
自狼莫授首、先零王朝崩塌以来,西河虔人种羌率先归降,其余诸羌无首可依,陷入混乱分裂,或争地自相残杀,或弃戈归田投诚于汉。曾经烽火四起、羌骑恣肆的三辅边陲、益州北部与凉州平原,终于在连番的铁血征讨中偃旗息鼓,归于沉寂。
关中沃野,已悄然泛出点点新绿,田畦里农人扶犁播种,儿郎奔跑,旧时硝烟早被一寸春泥覆没;陇西驿道,积雪初融,驼铃声声,传递着边塞重启的通商气息;河西走廊,风尘未歇的商队再度穿行于古道黄沙之中,驼影连绵,往来无虞。那一条条昔日血色染成的路径,此刻正缓慢复苏,重归生机。
德阳殿内,一室光影幽明。
邓绥独自伫立于那幅铺满整面墙壁的舆图之前,静如雕塑。她素衣不饰,青丝高绾,神情清冷如霜。指尖缓缓划过陇西、金城、安定……
那些名字,被铁骑踏碎,又被鲜血洗染,如今终于在战火之后归于清宁。她指尖微颤,轻触之处仿佛仍有战鼓的轰鸣在回荡,战报上一行行斑斑墨迹,曾一次次将她推向权力的最锋芒。
她的目光深沉如井,不见涟漪,只有沉甸甸的回响。
殿外春阳初照,枝头桃李含苞。风自御道而来,挟着泥土的潮气与草木的清香,悄然掠过案牍与卷帙,掀动她衣袂如烟。那是久违的气息,久违的安宁。她缓缓抬头,眼帘微阖,鼻端萦绕着一缕淡雅的芬芳。那味道,不再混杂血腥与硝石,而是泥土初醒、万物苏萌的朴素香气。
她没有言语。
只是那紧抿了数年的唇角,在这一刻,仿佛终于被风轻轻拨动,悄然绽开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如夜雪初融,转瞬即逝,归于一片冷静如水的神色之中。她的背影仍挺拔,仿佛从未疲惫,可知者却明白,她已独自撑起了太久太久的沉重。
舆图之上,那些曾用朱笔标记的火焰,如今早被灰墨掩盖。从三辅到凉州,自陇右至河西,一线安然。
她静静凝望良久,终是将手垂下,眼神深远而黯然,那是一种大雨之后才会有的清朗,也是一种,唯有孤独者才能感知的沉寂。
她知,这并非终局,只是另一场风浪之前,难得的、短暂的春和日丽。
数年如一日的操劳,终究如潮水般卷垮了她这副刚毅的身躯,这位曾以一己之力扛起风雨飘摇社稷的女君,在春雪初融的时节里,倒下了。
病势来得突如其来,起初不过是几声干咳,些许头晕,太医诊脉也无大碍。可几日之后,那咳嗽愈发急促,寒热交加,昼夜难安,终于一日午后,她在长乐宫内批阅奏章时,手中笔未落,身子已然一软,几欲昏厥。宫人们惊慌失措,太医火速赶来诊治,诊案之上,记满了“气虚血弱”“心火逆上”“操劳过度”等重重字眼。
消息一出,内外震动。
从近侍宫女至朝堂重臣,无不面色失色。侍者日夜焚香祷告,口中念念不止:“愿上苍佑护女君,早日安泰。”内侍们更私下遣人至五岳、终南,遍请道士法师焚符祈福。
邓绥得知此事,强支病体,在榻上轻声叱止:“诸位爱我之心,我心中皆记。但祈祷符箓、谶纬邪术,不过虚妄之谈,久盛则祸。国之根本,不能寄于虚空。各自安稳,我此病,尚可支撑。”
她一言既出,众人虽仍心忧不已,然不敢违逆,只得将声声祈愿藏于心底,转而化为每一盏汤药的精心熬煎,每一次榻前的彻夜守护。
在这众人忧惧之中,最不能自持的,莫过于冯岚。
她自幼体弱多病,却从未因自己生死而垂泪。唯独这一次,看着邓绥卧病榻前,形容日渐清减,她的心仿佛被生生割开,疼得无法喘息。她不肯离去,执意亲自守药调汤,夜不解衣,寸步不离。
“姐姐……快些好起来吧……”她将药碗轻轻端起,试了试温度,才将吹散热气的药勺递到邓绥唇边,泪水却止不住一滴滴落在袖上。
邓绥接过药汤,面带安慰的笑:“阿岚莫哭,我真的无碍。”
话音未落,却又咳出数声,声如裂帛。冯岚登时红了眼圈,几乎带着哭腔道:“姐姐!你这些年为朝政殚精竭虑,如今病倒了,便歇一歇吧,不必再强撑了……”
“在阿岚眼中,你不是大汉的女君,是我那个给予我一切,陪伴在我身边的姐姐……你病了,我宁愿是我来替你承受......”
邓绥听着,只觉鼻头发酸,却不露半分颓意。她伸出仍微微发颤的手,覆在冯岚冰凉的指尖上,低声却坚定地道:“阿岚,我真的没事。再过几日就会好起来。还有北方未尽之事等我定夺……我怎能病太久。”
冯岚哽咽:“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想着政务……”
邓绥眸光一黯,脑中浮现出数日前,刘祜之师邓弘前来面奏,言辞哀切,声声叹惋:“陛下近来怠于课业,心神涣散,日与乳母、内侍厮混,贪玩荒学,训教无用。”
她听罢,心中便起了波澜,当日便召刘祜觐见,话未出口,刘祜先显不快,乳母更言语乖张,气氛僵冷。那一刻,邓绥心中便已明了,那些朝中大儒并非危言耸听,刘祜的心性,尚远不能承其重。
她原本有意退居深宫,静养余生,将这江山大业缓缓交还于皇帝亲手掌舵。可如今看来,若真将这万里江山托付于他之手,恐怕不数年,又要乱象丛生,社稷倾危。
她不能退,也不能倒下。
“唉……这大汉的江山,总不能交给一个连学业都嫌烦的孩子去守。”邓绥低声一叹,语气中尽是无奈的温柔与深沉的责任,“我若不撑,他日你我,怕是连守一座城都难。”
“所以我不能消沉。”她望向殿外春色,“起码,还要多撑几年,教好祜儿,让他有能独当一面的一日。那时,我便可以安心放下了。”
冯岚听罢,再无言语,只是扑进她怀中,泪水悄然渗湿了她素净的襟衣。
那一夜,风止月明。
德阳殿中,一盏盏灯火映照着病榻前依偎的身影,光与影交织成一幅沉静而深远的图卷。女君依旧未眠,她握着政局命脉,勉力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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