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兴元年夏,暑意未浓,章德前殿内却已悬起冰鉴,玄玉冰屑沉沉浮浮,凝着清霜,融着檀香,但那丝丝寒气,却驱不散帝王骨缝深处的钝痛。
刘肇坐于御案之后,指节死死攥着一方雪白帕子,帕角早已被汗水濡湿,而今又添一抹殷红。他盯着掌心咳出的血丝,看它在帕上缓缓晕染开来,像极了被霜雪凋零的残梅,在寒夜中悄然坠落,无声无息,却刺人肺腑。
昨夜批阅《屯田策》时,眼前忽地一阵天旋地转,紫毫笔在纸上勾出一道突兀的裂痕,仿若一纸江山撕破的缝隙。他勉力坐正,肩背仍隐隐作痛,像被千斤压顶,连呼吸都似灼火灌胸。
刘肇近些日子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不舒服了,又隐约的感觉,这次也许不能像之前几次那样,平安度过。这一切可能是之前的毒,可能是头痛宿疾,也可能是新的疾病......
郑众俯跪于阶下,望着那帕上的血迹,声音止不住颤抖:“陛下……太医令已在殿外守候三日,请陛下早些......”
刘肇抬眸,一言不发。他眼神沉静,却透着漫长压抑后的疲惫,仿佛透过章德殿的珠帘,望见了一片将倾的山河。他缓缓侧首,看向屏风后的光影浮动。
邓绥的声音正低低传来,柔和却不失清晰,正在与冯岚议论今夏桑蚕之事。她已怀胎五月,身形沉稳,小腹渐显,却仍披朝服而坐,案前不倚不靠,如松立雪中。她始终是那般坚定,从不因喜忧而乱节度。
他喉头一哽,压住将出口的呻吟,转眸回避。目光停在那已被他揉得皱褶的诏纸上,一字一句,皆是沉重的抉择。
“……不必。”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低哑,仿佛从喉管深处被刀割出来的喘息,“别让她知道。”
五更天,铜壶滴漏声回荡于丹墀之上。满月沉在西山未尽之际,刘肇披上玄衣,独自穿过长廊,缓缓步入章德殿东偏的秘阁。
灯火未明,铜灯芯燃着微光,映得密室中陈设简素。鎏金玉匣静静陈在榻上,仿佛一只沉睡的巨兽。
他跪坐于榻前,缓缓打开匣盖,指腹拂过那两卷诏书,手指微颤。蜡封尚新,朱印未落,一卷立储,一卷废储。两个方向,两段命运,他在其中徘徊太久,久得连身子也不堪承受。
卷一,立清河王世子刘祜为皇太子;
卷二,若皇后产子,则刘祜仍为清河王世子,立邓皇后嫡子继位。
他取出第二卷,那道“邓绥”之名赫然在目,笔力遒劲,仿佛她立于纸上,目光如炬。刘肇的指尖缓缓摩挲,像在触碰她的脸,触碰他们未出世的孩儿。
却在这一刻,剧烈的咳嗽骤然袭来,他身躯一震,喉头涌上一股暖流,血沫喷洒而出,溅落在那“绥”字之上,浓艳如泣。
他咬紧牙关,扶着玉几缓缓坐正,眼神仍落在那诏卷上,神色愈加苍凉。他望向夜色中迷蒙的殿窗,仿佛穿透重重金障,看见了邓绥熟睡的身影。
“再等等……朕还想……亲眼看看我们的孩子……”
他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像风,也像梦中最后一丝执念。
窗外夜色愈浓,似天幕压顶,而章德殿中,一盏孤灯未熄,如他尚未熄灭的希望,颤而不灭。
拂晓未破,德阳殿内晨光斜照,殿门外百官已肃立于丹墀。宫人奉上传参茶,袅袅蒸汽氤氲在金丝楠木屏风之间,幽幽檀香如同旧梦潜流。
晨议正酣,邓绥立于刘肇身侧,目光落在他执笔手背。
那只曾指挥督战,批策如风的手,今日却悄然微颤,宛若风中残枝,细若蛛丝,藏在广袖之下,却瞒不过她一双清眸。
她神色未变,低声道:“陛下,今日参汤气温适中,可醒脑润肺。”
话音温和,实则是试探。她将温茶递至案前,指腹“无意”轻擦过他腕侧寸口,瞬间,她心中一震。
寸关尺三脉浮沉杂乱,气息紊乱如鼓瑟断弦,仿佛风雨欲倾中一座危楼,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刘肇却似早有准备,反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笑容仍温和从容,嗓音平稳得近乎冷静:“朕只是昨夜贪凉,着了点风寒,头略作痛,不妨事。”
说罢,他忽地俯身,唇贴近她耳畔,语气‘轻佻‘,刻意调笑掩盖异样:
“绥儿今朝这口脂,是不是宫中新调的新配?味道竟似晚春初绽的红梅。”
邓绥怔住,心头泛起微澜。他从未如此留心这些细枝末节,如今却连她唇上的脂香都一字不漏,岂非……是蓄意将这世间所有关于她的记忆,一点一滴收入心间?
暮色沉沉,天光低垂如帛,观星台上风起云涌,夜空深远浩渺。
刘肇独自立于台前,仰望紫微垣,只见那颗属于帝王的星,隐于黑云之下,明灭不定,仿佛命数早已被某种天意裁决。
檐角风铃轻响,身后步履如燕,轻缓得几乎与风同拍。
他不用回头,便知是她。只有邓绥的脚步,会因身怀六甲而略有迟滞,却又分毫不失稳重,轻柔如春泥润雨,坚定如孤舟逆浪。
他未动,只轻轻抬起手,将她覆在他肩上的手扣住,指尖冰凉中透出一点熟悉的温度:
“朕改元那日,心中曾想着......”
声音低沉,仿若从夜色深处传来,“与你共创一个比永元更盛的大汉新纪元,让我们的名字,被史官载入石碑,被百姓记在心口。”
邓绥一瞬无言。
下一刻,她忽然自背后轻轻环住他,小腹贴紧他的脊背,两颗心跳隔衣共鸣,如擂鼓不息。
夜风自四野拂来,掀动她的广袖与他鬓角的发丝,仿佛天地间只剩这一对共扶社稷的伴侣。
“会的。”她在他耳畔低语,语气中不见一丝迟疑,“元兴,才刚刚开始,我们……不会止步于此。”
刘肇缓缓闭上双眼,睫毛微颤,眼角早已泛红,被夜风一寸寸吹散。
他什么都没说,只任她抱着,任自己在这短暂片刻的温暖里停留。可心底最深处,却已明白:
纵有万里江山,千秋功业,有些路,终究要他一个人,默默走完。
那一刻,星辉晦暗,风起洛阳,而章德殿下,帝王的目光,仍在执念着一个尚未出世的未来。
章德殿中,烛火如豆,光影在金漆雕龙的梁柱间浮动,像是命运的脉络在轻颤。殿外的风吹拂松柏,仿佛也在窃听这一场无声的博弈。
郑众手捧青瓷药盏缓步入内,步履一如既往地稳重,却藏着一丝被死死压抑的战栗。瓷盏中药丸泛着微光,苦香隐隐,似墨未干的旧书气息,掺着焦灼与清苦。
刘肇伸手接过,指尖与瓷碰的那一瞬,手指微微颤抖。他尚未启唇,案后传来轻微的一顿,那是朱笔在竹简上戛然而止的声音。
“仲举,这是什么药?”邓绥放下笔,声音柔而不慢,清清浅浅,却像一柄锋利短刃,直探人心。
药香在暖殿中弥散,带着浓得发涩的苦意。
刘肇眼睫一颤,目光扫向郑众,随即眉目舒展开来,笑意勉强:“不过是祛暑解乏的丸子。这几日朕批卷至深夜,身子稍觉困乏,服它醒神。”
他拿起身边的茶,仰首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的那刻,如吞下的并非药,而是尚未出口的秘密与隐忍。
“绥儿看,朕不是好好的?”
邓绥沉默,眸光从他嘴角抿起的笑移向郑众,那老宦者此刻额间沁汗,手指轻颤,几乎握不稳袖中香帕。
“暑药?”她眯眼,声音低了几分,“那为何郑众手在发抖?”
一语未落,她已起身,衣袂翻起微风:“侍书!传太医令——”
“别!”刘肇骤然上前,一把揽住她,力道急切,几乎带着一丝慌乱。他的下颌轻蹭过她颈侧,嗓音低哑,像是哄她,又像是在哄自己,“三更半夜的,唤太医作甚?扰了你歇息,还要让御医惶惶不可终日。”
邓绥却不为所动,轻轻挣开他的怀抱,抬手覆上他消瘦的脸颊,原本清隽俊朗邪魅的五官,此刻眉骨突显,眼下青黑,像是深秋里被霜染过的树影,藏不住的疲惫悄然刻骨。
她的手指微微发凉,却比烛火更暖:“陛下若不适,定要告诉臣妾。”
她声音微颤,却字字铿锵:“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并肩走完这条路,要共撑这个天下……要迎我们的孩子降生,亲手托起下一个盛世。”
刘肇一瞬动容,握住她指尖轻吻,笑意苦涩:“朕发誓,真的只是暑热之症……待朕歇息两日,便好了。”
邓绥凝望他许久,终是叹息,将帘角放下,踏入后殿歇息。
殿门轻掩的一瞬,风穿过雕花漏窗,撩动案上奏章一角,仿佛要将这不安掀开。
待她走远,刘肇再无笑意,他紧攥的掌心那颗未吞下的药,早已融化成濡湿一片。他一把砸碎青瓷药盏,瓷片迸溅,像碎了的执念。
“郑众!”他咬牙低吼,“朕说过多少次?她在时,不许再送药来!”
郑众跪倒在地,额头死死贴着地砖,声音哽咽:“老奴……该死!可娘娘她……明明已起疑……”
“朕要她安心!”刘肇一拳砸在案上,墨汁飞溅,滴在策案上,“她腹中有朕的骨血,她已为朕,为大汉付出太多……在她平安诞下皇子之前,朕绝不能倒。”
沉默在章德殿内蔓延开来,如同夜色下沉的湖水,沉而深,压得人几欲窒息。
风自殿外吹入,翻开案上的一页折卷,恰落在“元兴大业”四字之上。
他目光如炬,掩不住痛意,却咬牙撑起脊背。
哪怕身如风烛,哪怕残灯将尽,他也要以帝王之姿,护她一程,护这个盛世一程。
兰林殿内,晨曦乍破,透过细纱窗,洒在檀木榻上的金丝软褥上,如碎玉铺地,光影温柔。
邓绥倚在榻上,素缟襦裙掩住微隆的腹部,手中一卷《周礼》,未曾翻页,目光却凝在窗外一枝初绽的梧桐新叶上。
她分明觉察到最近刘肇的异常。夜里他入梦辄醒,额间冷汗如雨;白日朝会上偶有失神,神色勉强含笑。可每每她追问,他只以“暑热渐盛”搪塞。她是怎样的人?怎会看不出他那支握笔的手已日渐瘦削、指节微颤?
一丝凉意自心底泛起。
“姐姐?”帘外传来冯岚的轻唤,扶着闻喜公主缓步入殿。小公主头戴银铃步摇,蹦蹦跳跳,声音脆生生地唤:“母后、母后!”
邓绥笑着将她抱起,鼻尖轻蹭她脸颊:“我们湉女昨夜可是又长高了一寸?”
冯岚捧着新熬的芝兰膏汤,眸光却忍不住落向榻前桌几上那份未封的御前章奏——《太医请诊录》。墨迹犹新,字字沉重。
“姐姐。”她低声唤,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道,“陛下这几日……?”
“阿岚。”邓绥伸手覆上她的手背,语声极轻,却分明不容置疑,“我陪他走过了权谋纷争,也陪他铸起这永元盛世。如今不知还能陪多久,我不想错过。”
冯岚垂首,泪珠悄然落入汤盏中:“可若陛下……”
“便由我亲自,护住这天下。”邓绥柔声答,语中已无昔日的犹疑与软弱,只剩一种帝后的坚韧与深情。
她低头,轻抚小腹,喃喃道:“你要快些出生,听到了吗?母亲一个人怕是势单力薄,我们得一起。”
‘元兴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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