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已过,铜漏低鸣,长夜沉沉如墨。北宫观星台上,风声鹤唳,卷动檐铃微响。刘肇独自伫立于石阶之巅,广袖无声拂动,白色中衣在夜色中如薄雪覆霜。他身形瘦削,面色苍白,仿佛那夜风一重些,便能将他吹散。
他微垂着手臂,左腕间隐隐露出一圈九转续命绳,色如苍藤,盘绕成结。那是太常寺方士依古法炼制,用西域雪莲茎脉混以皇后亲手所剪的一缕青丝,蘸朱砂香露,于卯时日头未升之际在上清坛中诵咒七七四十九遍方得成形。传说可保命脉不断,镇魂续气。
那绳结紧贴脉门,每一次脉搏微颤,仿佛都在诉说生死的执念。
刘肇仰头,目光投向苍穹深处。今夜无云,星河如洗,然而那颗紫微帝星却如病者灯盏,光华微弱,边缘隐约泛出一圈蚀黑,似随时可能熄灭。
他的喉间泛起一股铁锈般的味道,忍着未咳出,掌心却已悄然渗出冷汗。
阶下跪着张衡,捧着通天星图,额上冷汗涔涔。他声音低哑,却不敢有丝毫迟疑:“启禀陛下,禳星仪轨已按《太乙驱曜经》所载布列,三清坛香火已起,九转金铃齐鸣,只待圣驾命下,便可施法祈天。”
刘肇微微颔首,却并未立刻应声。
他低头,自袖中缓缓取出一方旧帕,细帛绣工极精,是邓绥亲手所制。帕角缀着浅金平安符,上头尚存她指腹不慎被药汤烫红时留下的一点淡淡疤痕。他将那帕子贴在唇边,轻轻嗅了嗅,仿佛仍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丁香与艾叶香气。
他将那方帕子重新收入怀中,目光如刀,投向那渐黯的帝星。
“传令,”他终是开口,声音低沉寒冽如霜夜初凝,“自今夜起,封闭章德殿与观星台三日。皇后若问,就说朕夜召西域使者密谈兵策,不得打扰。”
郑众一惊,欲言又止,终是低首应诺。
刘肇望着那轮月影掠过斗宿,喃喃自语:“若命数当断,那便尽全力改写它;可若还有一丝转圜……”他攥紧袖中锦帕,目光如火,“那便请天地神灵,看朕,为妻为子,为这江山社稷,誓不屈命。”
风骤然吹过,松枝摇影,铜铃铮然。
星图之上,帝星微颤,仿佛听见了一个帝王在深夜中的呐喊。
子时将至,天穹如漆,北斗垂光。观星台上法鼓三响,吉时既到,禳星仪典正式开启。
第一项为,净坛启阵。
七丈高的青铜星坛巍然矗立,周围二十八盏异兽首灯次第点亮,按天市垣、紫微垣、太微垣之位排布,宛如一座天穹玉宇。主灯居中,灯芯以南海鲛人脂膏凝炼,幽蓝火光燃而不熄,倒映出帝星之晦明。
刘肇缓步走出帷幔,早已褪去十二章龙袍,身上仅着一袭素纱宽袍,发亦未束,披散垂肩,周身未饰寸玉,仅一枚平安符缀于心口。他赤足迈入坛心朱雀方位,踏过以碳火铺就的“焚秽净身”之道,烈焰灼足,皮肉焦糊的味道夹着血腥气一寸寸升腾,熏得天幕都生出涟漪。
然他神色未变,鬓角不动,眉目如山,直立火中,如古传以血契天地的始皇,独面命数之轮。
第二项为,步罡踏斗。
太祝令高举幡杖,杖上缀满星铃、玄玉与白鹿尾羽,随风沙沙作响。巫祝齐声咏诵《洞玄步虚章》,坛中弥漫起麝香与松脂的气味。
刘肇自坛心起步,以三步一叩、五步一拜之“禹步”循北斗七星轨迹前行。每一步,他额前便被朱砂点下一道星纹,仿若天命之人再度封神。
“一拜贪狼,愿延寿一纪!”巫祝高呼,星灯微颤。
那一刻,他脑海中浮现的是邓绥拈着药勺时,衣袖滑落、露出腕上那一道触目惊心的烫疤,那是她亲自试毒,为他一饮解药。
“二叩巨门,愿祛病消灾!”群灯摇曳,影影绰绰。
他想起雨夜的回廊,邓绥与冯岚执伞共行,却只将伞倾向她一人,为护腹中胎儿不被寒风所伤。那一刻,她不是皇后,而是一个沉默而坚定的母亲。
“七祈破军,愿逆天改命!”祝辞铿锵,如雷霆破空。
他忽地停步,想起他抚摸着她的小腹,那里,是前夜第一次感受到胎动的地方,那轻微的一踢,宛若晨曦中破晓的光。他低语:“真好,是我们的孩子。”声音哽咽,却藏不住骄傲与渴望。
第三项为,血祭星灯。
祝辞毕,巫祝呈上青铜圣匕与乌金祭盂。刘肇接过圣器,右手拇指咬破,指腹滴血入主灯之心,刹那间,鲛油猛然鼓荡,火舌腾起三尺,照得他面庞金红交映,眸中却是一片死寂的孤寒。
“还不够……”他喃喃,忽而挥手将祭盂推开,执匕于左臂之内侧划下一道三寸血口,血如水滴,沿着苍白的肌肤蜿蜒而下,染红素衣一片。
刹那间,七盏辅灯齐齐绽放青焰,火光如蛇舞,映得观星台如临神国,仿佛天门即将被人间帝王强行撞开。
风忽起,星云旋转,帝星微颤,若有所感。
刘肇缓缓直起身,身形微晃,血滴沿发梢滑落,他却紧握圣匕,望着苍穹沉声低语:
“上天若有灵,便看今日,求祖宗庇佑,孙儿不甚受恩情。”
“让我活下去,我还要好多事情未竟,还要亲自教导我们的孩子成才,还要为她铺好所有的路,扫清所有的艰难险阻......”
星海深处,一线银辉骤然泻下,照亮他破碎而不屈的身影。
五更时分,寒星隐没,天边浮出一线幽白,像极了尚未醒来的梦。
刘肇跪坐在七星灯前,指尖还残留着未干的血痕,缓缓伸手,从香烟缭绕的签筒中取出那根命签。他的动作迟缓如同老朽,仿佛只是这举动,便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与信念。
——啪嗒。
一声轻响,竹签滚落在冷硬的汉白玉石板上,清脆得令人心惊。
殿檐之上,栖息整夜的玄鸟被惊起,羽翼翻飞划破沉沉夜色,呜咽似泣,化作遥远晨钟未响前的一线哀鸣。
刘肇颤着手,踉跄爬去,将那根竹签捡起。他的手指已被青铜器物割破,血迹沿着指腹蜿蜒而下,浸染在签文之上,令那一行红字迹更如鬼符。
「寿数可持一年」
短短六字,仿若判官之笔,将生死一刀两断。
“一年……?”他喃喃低语,仿若不敢置信,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摩挲那竹片,仿佛只要用力抹去,就能将命数改写,将这残酷的预言撕碎吞噬。
可那字,就如镌刻在命脉上的朱砂封印,越擦越红,越触越凉。
“朕已经献祭了帝王之血……甘愿以龙脉换命星……朕甚至……”他话未说完,便猛地弯腰剧烈咳嗽,一口带着滚烫的黑血喷洒而出,落在面前星图正中雒阳宫的位置,晕开一滩诡异的暗红,像是预兆了谁的终结,又像是命运冷漠的嘲弄。
他陡然狂怒,掀翻身旁祭坛!
“凭什么?!”他嘶哑吼叫,声音震碎了清晨的寂静。
青铜香炉倾覆,兽面酒樽砸在石阶上四分五裂,余烬飞散如泣血的繁星,撞在七星主灯上,火光暴跳,似要将这场天命之祭燃为悲剧的灰烬。
“朕要看着隆儿喊第一声‘父皇’!要亲手将十二旒冕冠戴在绥儿鬓边!要护他们母子安然渡此一世!”他声嘶力竭,话语像燃尽的火把,带着绝望的光亮。
可最后一个“要”字尚未吐出,整个人便如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一般,双膝跪地,身体颤抖着缓缓垮塌。
在祭坛倒塌的残火中,他颤巍巍地将那枚早前系在灯柱下、绣着吉字的平安符捡起。
那是邓绥亲手缝制,绣线尚有她指尖针口的痕迹,淡淡香气混着火药味,仿佛仍能听到她说“你要听话,吃药”。
刘肇将符紧紧贴在心口,跪倒在地,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
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初登帝位的少年,在权谋与杀戮之间步步为营,却从不曾如此无力地,像个被命运丢弃的孩子。
他伏在冰冷的石阶上,哭得像个走失在风雪中的孩童,喃喃低语:
“绥儿……朕真的想多陪陪你……哪怕是以残破之身……”
风起于林,拂过血色的符咒和破碎的星图。
紫微星仍未复光,远处的钟楼终于传来子夜过后的第一声晨钟,悠长而沉重。
刘肇缓步踏入章德殿,晨曦已从云隙中斜洒而下,将宫阙檐角镀上一层金辉。他的身影投落在大殿之上,拖出一条孤长的影子。那一身素白常服被风轻轻拂动,仿佛下一刻便会随风而散,仿若一抹将熄的魂魄。
他脚步轻缓,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命数的边缘。走过玉阶时,他低头望着左臂,素帛层层缠绕,布面上尚有昨夜禳星之礼所渗的血痕,已干涸成黯淡的褐色,犹如星火熄灭的残迹。
他停在廊下,阳光洒在他病态苍白的面容上,映出一抹虚妄的红润,仿佛涂抹出来的生机。
他缓缓抬手,从袖中摸出那枚平安符,指腹摩挲着绣线交错的纹路。刘肇轻咳一声,喉中痛苦翻涌,却生生吞咽下去,眼底那抹潮红终究未曾落下。
“郑众。”
他唤声低沉,仿若晨钟回荡在空寂的殿堂。
老宦官早已候在侧殿阴影里,听得唤声,疾步上前,低头应道:“陛下。”
刘肇移步入殿内,缓缓坐在御几后,背靠玉几却未卸下任何伪装。他目光落在书案一隅,正是道观献上的《黄帝内经·四气调神大论》。纸角略显翻卷,墨迹尚新。
“上清宫……”他忽然低语,声音像是一滴水落入寒潭,“替朕去求续命仙丹。”
郑众闻言,猛然抬首,霎时愣在原地。
刘肇微阖双目,指节在膝上缓缓收紧,骨节泛白:“就说朕近日多梦失眠,需求丹安神。”
他停顿了一下,又像是咬紧牙关,艰难挤出一句:
“……还有,吩咐太医院,把今晨那一批奏章里的药方换成调补平气、滋阴养元的处方。要让她看见朕一日比一日好。”
他想让她安心。
郑众跪地叩首,眼眶微红,声音哽咽:“老奴……明白。老奴这便去。”
刘肇没有再言,只将那枚沾血的平安符轻轻贴在心口,闭上双眼,仿佛以此来护住那一点不肯熄灭的念想。
“一年,只有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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