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忽然传来环佩叮咚之响,似银铃轻敲玉阶,伴着一串银铃般的童音笑语,清脆悦耳,如春风乍暖。刘肇原本坐在御案后的身影顿时微微一滞,眼底浓重的阴翳尚未褪去,却在顷刻间被他强行收敛。他收拢情绪,提起神色,唇角扬起温润的弧度,将那一抹病气悄然掩藏在温柔之下。
步入殿门的,是邓绥与冯岚一左一右搀扶着活泼的小姑娘,闻喜公主着一袭绣有白鹤云纹的淡黄小袄,头梳双髻,眉眼生得极像母亲,扑棱着眼睛,一见刘肇便雀跃奔来:“父皇——!”
“让父皇看看,我们的小兴儿又长高了许多,还重了不少呢!”刘肇放下御笔,屈膝迎上前,一把将扑入怀中的女儿高高举起,逗得小公主咯咯直笑,那笑的极甜,宛若一朵金秋菊花。
阳光从珠帘缝隙洒落,笼在他们父女身上,静好一刻,仿佛岁月从未残忍。
邓绥拢了拢鬓发,扶着圆润的腹部缓缓步入,她的眼光却在触及刘肇面色时骤然一紧,只见他唇色泛白,连笑意都仿佛透着一丝勉强。
她眉心微蹙,语带嗔意道:“陛下身子尚未痊愈,何必强撑着接见使臣?为何不让臣妾这几日代劳,也省得陛下劳神,损伤龙体。”
刘肇轻巧地将闻喜安置于臂弯,腾出一只手来,温柔地捧住邓绥的脸颊。他拇指缓缓拂过她眼下浅淡的青影,目光温婉如水:“不妨事。你如今身子日渐沉重,朕怎忍心让你再费心劳神?朝政琐事由我处理就好。”
冯岚在一旁掩唇轻笑,眼中流转着调侃的光:“陛下心疼姐姐,可是从前不曾这般温柔呢。姐姐这几日安胎养身,胎象果真稳多了,怕是陛下的真心感动了上苍。”
刘肇闻言轻笑,正要答话,怀中那团软糯的小身子忽地伸出小手,一掌重重落在他左臂。
“嘶——!”
他身子骤然一颤,闷哼声未及隐去,整个人因剧痛而僵住。他几乎没能稳住怀中的孩子,所幸冯岚眼疾手快,迅速上前接住闻喜,稳稳抱在怀里。
空气忽然凝滞,欢笑声戛然而止。
邓绥脸色骤变,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刘肇的袖口,猛然向上一掀。只见一条血迹斑驳的绷带缠绕在他左臂之上,血已浸透帛布,殷红一片。帛下隐隐可见一道狰狞的伤痕,自臂弯绵延至小臂,血肉翻卷,触目惊心。
“仲举,这是怎么回事?!”
邓绥的指尖微颤,宛如春水泛涟,轻轻拂上他臂上的伤痕。那一道伤口尚未愈合,红肿溢血,像是撕裂开的一抹火焰,烧得她眼中泛出酸意。
“怎会有伤?!”她声音发涩,语尾带颤。
刘肇下意识地将手臂抽回,袖口一掩,笑容却比晨曦还要勉强:“无妨,不过是太医新拟的疗方,说是以放血疏经,祛滞通络……听着玄妙,实则并无大碍。”
他语气轻松,仿佛不过被纸张划破了一道小口,可袖中的血痕仍带着余温,尚未干涸。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邓绥的指节,将她的手覆在自己心口:“你摸摸,朕现在……是不是好多了?”
他故意调侃,嘴角扬起熟悉的笑意,只是那笑未及眼底,眼神中却藏着一寸幽深的疲惫,像是湖水结冰后的裂缝。
邓绥的眼眶骤然泛红,她死死咬住唇瓣,语气低沉,仿佛含着压抑许久的痛:“陛下……上次你也是这样骗我的。你若真有事,臣妾连问都无从问起……你怎舍得,又一次推开我?”
刘肇喉结微动,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他没有说话,只是俯身,将她搂进怀中,下颌贴在她那如玉般的脸颊旁,语气温柔又缱绻:“真的……这一次,朕没有骗你。”
可他掌心却冰凉,仿佛连血液都在逆流,而怀中的温软,却成了他唯一不敢松手的梦。
邓绥伏在他胸前,静静地听着他急促却沉重的心跳,一声接一声,仿佛要将肋骨震裂。
她看不见刘肇紧闭的双目,只听见他如常低语的语调,却没看到他眼角,那滴悄无声息滑落的泪水,在风中冷得像碎玉。
“太医令也是……”她终于低声开口,语气里是掩不住的责备与疼惜,“这般凶险的法子……也敢往陛下身上用。你如今龙体羸弱,哪还受得了折腾?这伤口若是再裂开了……可如何是好?”
她声音轻轻的,却如细针扎心,句句绵长。
刘肇低笑,笑意浅得仿佛风中摇曳的灯焰。他指腹温柔地摩挲着她颈后的青丝,那动作极其温柔,好似在安抚两颗不安的心:“没办法啊……朕什么都愿意试。绥儿还在朕身边,孩子也还未出世……朕哪怕只剩最后一点法子,也不愿轻易放弃。”
他顿了顿,轻声补了一句,如梦呓般低微:
“万一……真有奇迹呢?”
他这句话轻若鸿毛,却像千钧巨石砸落邓绥的心头。
她一把抱紧了他,手指深陷进他单衣背后的布料,仿佛要将自己嵌入他身骨之间,再也不愿分开。
殿外风起,吹皱了珠帘,也吹散了那句未竟的誓言。天光微亮,晨露欲滴,而章德殿中的一对帝后,在彼此的拥抱中,守着这一场尚未结束的劫与愿。
郑众跪伏在章德殿正中的金砖地上,嵌着龙纹的砖面泛起微光,仿佛承不住即将倾颓的帝命。那双枯槁如老藤的手捧着一只漆黑的丹盒,盒身以玄金描绘云纹星轨,沉沉如棺。
“启禀陛下。”他的嗓音仿佛从风化的石缝中挤出,“丹已求得。”
刘肇微一点头。
郑众双膝移步,将丹盒缓缓奉上。指尖掀开盒盖的那一刹,殿中所有的烛火竟无声一颤,光影一瞬暗淡,仿佛连火焰都察觉到了这天地间不祥的气息。
一枚赤红色的丹药静卧在雪白丝绢之上,其表浮动着淡金色的流纹,如蜿蜒的蛇信、似欲苏的符箓,在烛光下时明时暗,泛着诡魅的光泽。空气中渐起一丝苦涩的香气,夹杂着铁锈与硫磺的气息,宛如来自黄泉彼岸。
“陛下……”郑众低垂着头,额角抵着冰冷的砖石,声音发颤,“此丹虽可暂时激起心脉、敛住病象,令陛下看似如常,可其中所炼之精华,乃采自西域血芝、南蛮骨蛊之髓……服后将昼夜蚀血,气损如漏沙之瓶……待光彩尽褪,便如枯屋暴坍,转瞬倾覆,再无生机……”
他说罢,额上冷汗淌入眼眶,不敢抬首,只将那句忠言埋进殿中千年的沉寂。
良久无声。
刘肇缓缓俯身,指腹在那只丹盒边沿摩挲。那一圈五色祈愿缕是邓绥亲自绣的纹样,织入她晨起落下的青丝,像一缕缕不肯断绝的命线,将生死轻缠。刘肇低笑,笑得极轻,却也极苦:“够了。”
他伸手捧起那枚赤丹,掌心的血痕与丹身浮纹映在一处,仿若宿命与毒药早已交缠不清。
“只要她能看到朕‘好起来’,只要能骗她安心哪怕一日……这一副躯壳,还有什么留恋的?”
他的声音像夜风里将灭的灯焰,轻得几乎要碎。
丹药上忽地落下一滴泪,砸在金纹之上。纹路陡然激起涟漪,竟腾起一道青烟,带着妖异的香气直冲鼻尖。刘肇轻咳一声,抬袖掩去唇边又一丝渗出的红色。
当最后一名宫侍悄然退出,殿门“轰”的一声缓缓闭合,铜铰声回荡良久。
章德殿内重归寂静。
刘肇的身体如被抽去骨架,缓缓瘫坐在龙案之前。龙案上的墨池未干,星图半卷。他仰头望着殿顶那条腾龙纹金梁,喉头震动,猛地一声怒吼:
“为什么?!”
他猛地起身,一掌掀翻丹盒,朱砂与银粉散落一地,金线五缕纠缠成结,像命运的锁。
“朕已削骨还天、以命祭星……为何连这点残光都不肯给朕!” 他捶打着心口,咳出一口浓黑的血,那血淌在地上,映出他跪伏的影子,仿佛早已失去帝王的高贵尊严,只剩一个徒劳求命的凡人。
恍惚之间,他似看见屏风上映出三道模糊的影子。
邓绥跪坐于榻,轻声诵读星象典籍,隆儿咿呀学语,摇摇晃晃地在榻下爬行;冯岚正拉着闻喜公主在檐下穿花线,一针一线织出四季吉语。
而他自己……应当坐在窗边,研磨朱砂,为隆儿点出第一道北辰星线。
这一刻,他再也忍不住了。
将那枚丹药握在掌中,就着一盏冷透的浓茶,仰首咽下。丹丸入口即化,药力辛辣苦涩,灼得他五脏六腑如火焚。可他竟笑了,笑中含泪:“朕……又要骗你了。”
泪水悄然滑落,滴入冷茶中,如同无声落雪,最终消融于苦海无边。
而殿外第一缕朝光穿破夜幕,照亮了章德宫门匾上的四字:
「日月重晖。」
丹药一入腹,不消三息,一股灼热之气仿佛从丹田深处炸裂开来,狂烈如野火燎原,沿着经脉肆意翻卷。刘肇瞳孔骤然收紧,整个人猛地一震,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案几,指节死死扣在檀木雕花上。
可就在那烧灼将他肺腑焚痛之际,他忽觉气海一震,一股异样的暖流涌上四肢百骸。原本惨白枯槁的肤色,竟在顷刻间泛起血色,仿佛自深渊中被人拽回阳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因久病而嶙峋的骨节,竟渐渐复了几分丰润与温度,仿佛死木回春。
他怔怔地站起身来,腿竟不再颤抖!
不需搀扶,他一步步朝殿门走去,步履稳健,身形挺拔,那些压在肩上的病痛、眩晕、寒热,竟似乎一夕之间,尽数散去。
“哈……哈哈哈哈……”
一声仰天大笑自他喉间破空而出。他狂喜地摸着自己有力跳动的心口,像个死而复生之人,感受着脉搏如鼓、血液奔涌的奇迹。笑声在空寂的大殿中回荡,回响如风雷激荡,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欣悦与讽刺。
可笑声尚未落下,他忽地猛地弯腰,喉头一紧,猛然呕出一口漆黑的血。
那血浓稠如墨,溅落在窗边一瓶绿萼梅上,那是邓绥清晨亲手剪下,斜插在白瓷瓶中的。只一瞬,血珠沿着花瓣滑落,几朵梅花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蜷缩,白得凄冷的瓣边泛起一圈焦黑。
刘肇望着那片凋败,缓缓抹去嘴角的血迹,唇角却扬起一抹近乎执迷的笑:“真好。”
“这副躯壳还能支撑……还能笑着与她同坐帘下,谈古论今……还能亲眼看着隆儿呱呱坠地,叫我一声‘父皇’。”
他走回龙案前,神情专注地整理衣袍,将刚才跌落的玉带拾起系好。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在筹备一场天衣无缝的演出,一场他用生命粉饰的假象。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轻轻的动静,那是熟悉的步伐,是她的香气。
邓绥一向在此时来章德殿,与他共议朝政,温言闲话。他熟悉她进殿前微顿的脚步,知道她此刻正在门外轻整衣襟,怕自己因夜咳未止而惊扰她。
刘肇一怔,旋即转身。
他快步上前,从鎏金狻猊香炉中一把抓起尚温的香灰,胡乱地撒在地上,将方才喷出的血迹盖住,又匆匆在案几上点燃一柱沉香,将空气中残余的血腥气掩去。他用丝帕抹去唇边残红,照了照铜镜,勉强理了理鬓角。
然后,深吸一口气,迎着晨曦缓缓转身。
那一刹,阳光穿过章德殿雕窗照进来,落在他身上,将他病后的虚弱掩在光影之下,皮肤泛着宛若天家福泽的润泽,眼中浮着一层被救赎后的宁静。
他朝门外走去,唇角扬起一抹极温柔的笑意,如昔日未病时最常用的表情。
“让她看见,朕真的……好起来了。”
他在心里喃喃道,仿佛那样,谎言便会成真。可他掌心早已渗出冷汗,藏在袖中的手指仍在发颤。
这是一场用命换来的幻梦,而他甘愿为梦中人扮演那场“痊愈”的奇迹。
就算只骗得一日、一刻,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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