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深,宫中一派静穆,唯章德殿灯火通明,檐角风铃被夜风拂动,发出清脆却略带寒意的响声。银白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洒在朱红地毯之上,映出一列列沉稳脚步悄然而至的身影。
不多时,刘肇所传之人已陆续抵达——蔡伦、张衡、杨震、许慎、虞诩,皆为朝中柱石、各持专长。他们面色凝重,不知今夜为何被天子紧急召见,心中虽有疑虑,却不敢稍有怠慢。
几人跨入章德殿门,正见天子端坐于御案之后,龙袍披身,气色虽较往昔消瘦,却仍威仪不减。殿中寂静无声,唯有灯火映在他眉宇之间,将那日渐清瘦的面容照得格外沉静如雕。
一众大臣不敢怠慢,依次整衣跪拜,齐声奏道:“臣等,叩见陛下。”
刘肇抬手,语调平和中透着不容置疑的清冷:“都平身吧。”
众人起身,仍恭谨肃立,不敢稍动。
天子目光扫过殿中诸人,顿了片刻,这才开口,声音沉稳如古钟,缓缓回荡在殿内:
“朕召你等深夜入殿,是因你们皆为朕朝多年股肱之臣。或善谋略,或精文艺,或通律令,或领兵征战,皆是国家栋梁、社稷所凭。朕素来倚重你等,今日之事,亦非寻常。”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目光略微低垂,似在思忖,又似在斟酌言辞,随即继续道:“此后,朕有一托。望尔等能同心协力,辅佐皇后执政,辅佐太子成长建业,不负国之重托,不负朕一片深意。”
此言一出,殿中众臣皆神色微动,虽不敢造次发问,却在彼此目光中露出难掩的惊讶与不解。
这番话虽语调平淡,但其中的分量,却沉如山岳,“皇后执政”、“辅佐太子”,这不是随口的寄望,而分明是一场未言明的托孤之意。
率先出声的是杨震,他拱手向前,言辞恭敬而不失疑问之意:“陛下所言,字字千钧,臣等铭感五内,自当倾力辅佐皇后与太子。但恕臣鲁钝,不知陛下今夜忽然垂言托付,究竟因何?陛下龙体尚安,何至于此?”
此言一出,其余人等亦神色凝重,纷纷低头,虽未明言,却皆心生疑虑。
刘肇静默片刻,神情未改,语气如常:“不必多问,朕自有道理。”
他看着众臣,眼神忽而深沉,像是穿透了夜幕,也穿透了命运的迷雾,“你们只需将朕今夜所言,谨记于心,日后尽心竭力,勿负所托,便是对大汉最大的回报。”
话音落下,他缓缓起身,长袖微拂,像是要将这片刻的肃重封入时光。他面上不露丝毫情绪,但熟悉他的人早已看出,那语气下藏着的,是不容辩驳的诀别意味。
“退下吧。”他最后说道,声音淡如晨钟,似远非近。
诸臣闻言,不敢再多言半句,齐齐拱手,肃然行礼:“臣等……领旨。”
他们缓缓退下,步履沉重。出殿之时回首一眼,只见章德殿内灯光未减,天子背影孤峙如山,苍苍然立于案前。
夜色已深,星汉无言。
不多时,殿门再次轻启。
两道熟悉的身影静静踏入章德前殿,一人衣袂素净、神情温婉,是世人敬称“曹大家”的东观女史班昭;一人戎装简束、眉宇凌厉,是大汉虎贲中郎将邓骘。
此二人非同寻常,一人是皇后邓绥自幼敬仰的女师,情如姐妹;一人则是她同胞兄长,血脉至亲,素有军中之名。今夜刘肇单独召见二人,不经群臣,不惊内廷,自有深意。
班昭与邓骘入殿后,尚未来得及行礼,刘肇已缓缓起身,目光中隐有疲惫,更多的,却是难以言喻的沉静与托付。
“曹大家。”他先开口唤道,声音温润却沉甸。
“臣在。”班昭拱手肃立,眉目微敛,神色中已有几分预感。
刘肇望着她,语气格外郑重:“你为东观女史,学贯古今,诗文典策皆通于心,更难得者,你为女中豪杰,襟怀高远,才情不让须眉。”
“更重要的,你与皇后情私交甚笃,既是她的师长,也是她的知心密友。朕深知,若要皇后于未来涉政之路行稳致远,非有你在旁辅佐不可。”
他一顿,继续缓声道:“朕所愿,你日后能陪伴皇后,出入朝堂,执笔东观,游刃于前朝,为她排忧解难;更是为我大汉江山,献你所能,尽你所愿。可否?”
班昭闻言,虽不明缘由,却听得话语中字字殷切,句句托心,不由神色凝滞,随即跪下应声:
“臣领旨。这亦是臣毕生所志,愿为皇后,亦愿为陛下,竭尽绵力。”
刘肇目光微微转动,又望向邓骘:“虎贲中郎将。”
“臣在!”邓骘肃然答应,声音洪亮如金石。
刘肇缓缓走近,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虽缓,却沉如山岳:“你是绥儿的亲兄。朕知你们邓氏兄妹,自幼才名远播:她擅谋国,你善定边;她治内政,你统外兵。若有一日她身临庙堂,你为兄长,应内应外合,共扶大业。”
他说到这里,眼神中浮起一丝隐忍的痛色,像是刀刃轻斩在心头,却依旧不肯停顿,“朕素知你忠勇持重,愿你今后,不为圣上之命,只为黎民百姓,大汉江山,为你妹绥儿,护她一生无虞。”
“臣谨领圣命!”邓骘随即跪下,单膝伏地,拳拳之意溢于言表,“愿以肝胆之躯,誓死守护皇后与太子,不负社稷,不负君恩!”
刘肇闻言,眼中光芒微动,忽从御案旁取过一物,竟是御前佩挂的“天子剑”,那剑锋未出鞘,却寒光凛然,摄人心魂。
他将剑高举,语声一如霜雪:“朕今将天子宝剑赐予你。此剑非止象征王命,更可行诛伐之实。自今日起,若有朝臣胆敢违逆皇后、侵扰太子、乱我宗庙社稷者,即刻举剑而斩,无需奏请,权同皇命!”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瞬间凝滞。
邓骘与班昭俱是一震,彼此对视一眼,皆感事有异象。二人齐声问道:“陛下……此举,缘何?”
刘肇闻言,眼眶微红,背身缓步走到案前,不再伪饰情绪。他双手扶案,闭目片刻,声音低哑却坚定:“朕,命不久矣。此举,是为遗愿。”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完全冻结。
班昭与邓骘双膝重重叩地,声音微颤而哽咽:“陛下……怎可言此等不祥之语!”
刘肇却不回头,似是不愿让他们看见自己此刻的脆弱,只是沉沉一叹:“朕的身子,自己最清楚。你们不必劝,也无需惊慌。”
良久,他转过身来,眼神重新冷静如镜,语调沉稳而果决:
“朕唯一的请求,是在朕驾崩之前,不可让皇后得知此事。她太聪明,也太重情,若知此事,必将忧思气恼。此命为圣旨,不得违抗。”
他顿了顿,将眼中隐忍的泪意强行咽下:“你们要……守好这个秘密,直到最后一刻。”
二人再度叩首,几乎是哽咽着回应:“臣等……谨遵圣命。”
刘肇微微颔首,步履缓缓退回榻前,坐下时动作略显吃力,却仍神情庄重如初。
他望着案前烛火,沉声说道:“退下吧,朕乏了,要歇息。你们,务必铭记今日之言。”
“……臣等,告退。”
二人缓缓起身,步履沉重如山,步出殿门之时,皆回首望了望殿中灯火,章德殿内,灯火犹明。
夜更深了,已至子时,寂静的宫墙之外只余风声拂瓦,偶有几声栖鸟惊鸣,似在为章德殿内的密语预先低语。天穹如墨,星辰寥落,一轮残月斜挂高檐,将光辉投进高窗,朦朦胧胧,映出案几上灯火未尽、帘幔轻垂的淡影。
冯岚依召,等邓绥回到椒房殿安睡之后,方才到来。
她轻轻踏入章德殿时,手中牵着年幼的闻喜公主。那小姑娘尚不知宫中的沉重气氛,一入殿便快步蹦跳几步,裙角翻飞,银铃般的童音响起:“儿臣给父皇请安啦!”
刘肇听见这一声,原本倚着凭几的身躯微动,抬起头来,面上的疲惫顿时被一层温柔的涟漪所冲淡。他嘴角扬起一丝淡笑,双臂下意识张开,想将女儿抱起。
可惜,虚弱的筋骨已经不复旧日之力,他双臂只稍稍一提,便因胸中气血翻涌而无奈作罢。他掩住一声短促咳嗽,随即强自一笑,轻声道:“哎呀,我们兴儿长大啦,父皇如今都抱不动你了。那……不如今日,让你坐在父皇怀中,好不好?”
说着,他牵起女儿的小手,将她引至御案前一张细绒蒲团上,让她倚靠在自己怀中安坐。
冯岚随即伏身叩拜:“妾……叩见陛下。不知陛下深夜召见,有何吩咐?”
“冯贵人请坐。”刘肇点点头,示意郑众斟茶,语气温和,态度却透出不容推辞的笃定。
冯岚恭谨地跪坐于御案之下,低眉顺目,等着天子开口。
良久,刘肇望着她,声音低缓而坦率:
“朕知道,你与绥儿的情分,并非寻常闺阁之间的应对周全。你们之间的情谊,早已超脱世俗礼教之外,自成一种独一无二的羁绊。那不是寻常的姐妹之情,更像是……共魂之人。”
冯岚听到此言,心头一震,指尖一紧,脸颊骤然泛红。那红不是羞涩,更多的是慌乱与紧张。她不知刘肇到底看出了多少,又会如何看待。
然而刘肇却只是温和地看着她,轻声一叹:“冯贵人莫惊,若是问罪,这么些年,朕早就责罚了,何须等到今日?朕不是不懂你,也不是不懂她。”
他顿了顿,眼中竟浮现出一丝由衷的慰藉之色:“朕……很欣慰。欣慰她有你这样一位红颜知己。在朕不在的日子里,还有人能伴她、慰她、护她。这是她的福气,也让朕可以安心离去。”
冯岚眼眶一热,语不成声地哽咽道:“陛下……妾的命,妾的心,早已不是妾一人所有。是绥姐姐将妾从尘埃中捡回来,给了妾新的身份,新的人生。妾今生……只愿好好珍爱她,伴她走过风霜。”
她说话时抬头看向刘肇,却不由得怔住,只见那位昔日威仪凛然、气宇轩昂的帝王,此刻却面色蜡白、身形羸弱,双目中光彩已去大半,唯余一抹深邃而沉静的哀意,仿佛秋风中即将凋零的最后一枚叶子。
“绥儿啊……”刘肇低声呢喃,“她表面刚强,骨子里却是重情重义之人。若她有人懂她,她的心也会安定几分。”
他顿了顿,眼中浮现出一丝旧忆,喃喃道:
“你知道吗?人在这深宫中活久了,会渐渐忘了自己曾是个‘人’。尔虞我诈,利剑藏笑,走在铺满金砖的宫道上,脚下踩的分明是白骨。朕也是自小在这无光的宫墙中长大,活得像一具行走的陶俑,空有皮囊,却没有血肉。”
他轻咳了几声,声音一度哑然,良久才缓过气,语气却愈发深沉而感伤:
“直到永元七年,她入宫。她不怕朕,也不谄媚。她问朕冷不冷,痛不痛。那年章德殿夜话,他解开了朕十多年的心结,那是朕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帝王,而是个常人。”
“一个……可以被人记挂,活生生的人。”
刘肇的声音颤了一下,继续不急不躁的说着:“所以,朕不要她重蹈朕的覆辙。她若孤独,她若惊惧,她也会变成一具冰冷坚硬的陶俑,朕不愿她如此。”
他抬头,眼神中带着最后的祈托,凝望着冯岚,声音微微颤抖:“冯贵人……以后的日子,就靠你了。”
殿中一时无声,只余灯火微颤,影子如水波粼粼浮动。
冯岚俯身叩首,泪如雨下:“妾谨记陛下所托,纵使天地倾覆,也定不负皇后。”
刘肇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怀中那已沉沉入梦的女儿身上。
闻喜公主安睡着,呼吸绵长,唇角带着一抹梦中的笑意,似乎还沉浸在刚才与父皇相依的温暖之中。她的睫毛微动,面容稚嫩,脸颊因熟睡而泛起一层淡淡的绯红,宛若初春枝头未展的花苞,安静、娇憨、无忧无惧。
“朕也……不能陪兴儿长大了。”
他的声音哽咽着说,“可她不孤单......她有你们两个母亲,有隆儿这样一个皇弟。她是公主,是贵胄,她将来一定会福慧兼修,亭亭玉立,才貌双全。”
“朕,别无所求。”
冯岚轻轻起身,含泪跪下,郑重叩首:“妾必不负陛下所托。定将兴儿教养成贤、成慧,不负陛下盛恩。”
刘肇颔首,眼神温柔而苍凉。
“夜已深了……你抱兴儿回兰林殿歇息吧。她该安睡了。你也……该歇了。”
顿了顿,他轻声一叹,语气中忽带着一丝难掩的怅然与由衷的感激:“朕,多谢你……冯贵人。”
冯岚泪湿衣襟,却强忍悲音,深深一揖,随后小心地将闻喜公主抱起,轻步退下,不发一言,只在离殿门一步时,回头望了刘肇一眼,那一眼,仿佛是对这位帝王的诀别。
章德殿再度归于寂静。
帘幔轻垂,风声静止。案几上的宫灯噗地一响,火苗微颤,像是心跳未歇。
刘肇看着那虚掩的殿门缓缓闭合,整个人仿佛被剥去了一层骨肉。他缓缓转过身,几乎是脱力般地坐回龙榻,整个人倚着绣金靠枕,望着殿中檐角的灯火,一声不吭,许久之后,才低声唤道:“郑众——”
内殿角落早已候立多时的郑众疾步上前,跪伏于地,声音恭敬:“老奴在。”
刘肇缓缓开口,声音低而沉:“你是朕身边最久之人,朕的脾性,你最是明白。”
“日后……”他顿了顿,轻喘一口气,“你也要如朕今夜所言,协助皇后,为她分忧解难,护我儿,稳社稷,扶天下。”
郑众早已热泪盈眶,重重叩首:“老奴……定不负陛下所托!”
刘肇微微一笑,那笑中已无锋芒,只有释然与苍凉。他抬手,似在最后理一理龙袍衣褶,语声虚浮却依旧清晰:
“起来吧。再过三日,早朝之后,朕要同皇后去上林苑策马。”
他仿佛在描绘一个温柔的未来,眼中浮现出一丝不真实的期冀,“天若晴朗,定是一场好行猎。你替朕……安排妥当。”
“……是。”郑众几乎哽咽着应下,“老奴明白。”
话已至此,刘肇终于撑不住身子,缓缓躺倒在榻上。他阖上眼帘,神色安宁,面容清隽,仿佛只是疲惫至极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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