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天未大亮,德阳殿中朝议方毕,殿中余音犹在,重帘未卷,文武百官已纷纷退去。刘肇拉起旁边邓绥的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不由分说地领她同行。
章德殿前,冬日朝阳洒落金阶,琉璃瓦上尚挂着未化的薄霜,冷意中却透出一缕清朗的暖光。郑众早已候在殿外,手中恭敬地托着一件新制的防风轻甲,丹姝色披风,衣上绣有银线龙纹,裹着锦毛狐裘的内里温暖如春,正是刘肇特意命人连夜缝制。
“陛下,这是……”邓绥微微讶异,目光落在那一身甲胄上,瞳中闪过疑色。
“你忘了吗?”刘肇转过身,语气柔和得近乎宠溺,“你曾说,等身子修养好了,就陪朕策马出游。今日天光正好,风静云疏,不若一同前往。”
“可如今正值隆冬,北风似刀,冰雪未消……”邓绥微蹙柳眉,劝慰之意未尽,话却被刘肇轻轻截住。
“朕今晨卜了一卦,卦象上上大吉。”他微微一笑,目光清澈澄明,“适宜远行,也适宜,快意人生。”
说着,他指了指郑众手中的甲胄:“你我都披甲裘,风寒不侵。况且这是朕特为你所制,宽身裁缝,贴合骨相,策马再远也不会劳累。”
他语调轻快,话语中带着一丝顽皮的少年气,竟让邓绥一时听得愣神。眼前这位天子,与朝堂上那位沉稳冷厉,威仪赫赫的皇帝截然不同,跟之前的他,像是换了灵魂般。
邓绥终是轻轻一笑,眼波流转,柔声答道:“既如此,臣妾愿陪陛下走这一程。今朝既是吉日,便骑马去罢。”
她并不知,这场策马,不过是帝王人生最后一抹春梦。
刘肇眼中闪过一丝暗光,微不可察地握紧了她的手。他已感觉到自己身子骨里那股支撑意志的热血正在悄然冷却,但他不能停。他还要为她,再扮演一次意气风发的丈夫,为自己,再活出一日人间烟火的幻景。
“好,穿甲。”他说。
郑众上前替二人更衣,邓绥披上甲胄,英姿飒爽,眉宇之间英气自生;刘肇则由内侍助着,缓缓穿上那早年亲征西羌时所着的旧甲,虽已瘦损不堪,却依旧挺直脊背,不露一分虚弱。
待二人齐备,刘肇翻身上马,虽动作稍显迟滞,却强撑着一口气镇定如常。邓绥见状,心中隐有一丝担忧,却也不便多言,只同上马,并肩同行。
宫门大开,黄道铺金,凤阙前殿,万瓦映日。
雒阳上林苑,隆冬未褪,山野之间草色尚浅,原野枯黄,天地寥阔,却不失清朗。日光和煦地洒在原野之上,映得草场金光铺地。云卷云舒于碧空之间,微风吹动衣袍似锦,那是冬日少见的温柔,似为这一程赋予了某种不真实的梦境幻象。
刘肇与邓绥并辔而立,身披戎装,坐骑之上,气势非凡。两人俱左手执缰,右手握鞭,身侧悬佩宝剑,背后箭筒轻摇,甲胄在日光下泛着细碎金光,仿若金石铸成的英魂。他们伫立于丘间坡顶,一时无言,唯有马鼻喷吐白气,腾腾如雾。
“绥儿,”刘肇嘴角一扬,眼中闪着少年意气,“今日风清日暖,不如同朕比试一场?看谁骑得快,射得准?”
他语调清朗,神情轻快,宛若昔年意气风发的少帝,又似那初次相识时,站在那梧桐树下,笑言要“护她一生”的少年。
邓绥望向他,嘴角绽出一抹如春桃初绽的笑意:“好啊。仲举可莫轻敌,臣妾虽为女儿身,可自幼便习骑射,未尝输过男子。你若落败,可莫懊恼。”
“那我们,便以天为幕,以风为令,开始吧。”
话音未落,刘肇已一提缰绳,喝声“驾!”那乌骓御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出,马蹄踏起黄尘飞雪,一路奔腾。他回首一笑,那笑容灿若阳春,仿佛要将所有病痛尽数抛在身后。
邓绥亦毫不示弱,长腿一夹马腹,身形随马势前倾,衣袂翻飞间,如一抹银虹紧随其后。二人于原野之间纵马飞驰,风掠过耳侧,如松涛翻涌,长发与披风一同扬起,宛若烈烈战旗。
靶场已设在草场一隅,立有九道靶心,风中晃动微颤,似在等待帝后到来。
“看箭!”刘肇弯弓搭箭,马不停蹄,身姿如雕塑般稳健,唰地一声,破空而去,正中红心。
“仲举,看我的!”邓绥也不甘示弱,左手控缰,右臂如柳抽丝,转瞬三箭齐发,三靶应声中!
“好!”刘肇大笑,“若你为将,定能横扫千军,夺敌三垒。朕心悦诚服!”
阳光洒落在两人身上,仿佛天地间只余他们并骑而行,披甲对笑,春风不换的模样。他们再次策马奔向远方的雪岭,马蹄声声踏在冻土之上,回荡如战鼓,穿透层层林影。
二人继续驰骋于上林苑广阔的草场之上,纵马如风,衣袂猎猎,甲胄辉映日光,仿佛两道流星在冬日原野上飞掠而过。远处寒林肃穆,偶有几只惊起的野雁振翅掠空,为这难得的静美添上一抹灵动之意。
忽而,刘肇催马靠近,眸光柔和地望着身侧的邓绥。他手中执弓轻挑,一道弓弦悄然勾住了她的马缰,在她尚未反应过来之际,臂弯一收,已将她整个人稳稳揽入怀中。
“仲举……你干什么呀?”邓绥轻惊出声,脸颊顿时染上一层浅红,声音里掩不住的羞意,仿佛盛开的杏花在霜雪中微颤。
“朕只是想,好好地同你一起走这一段路,慢慢地,不急。”刘肇低头,在她鬓边轻语,语调温柔得仿佛怕惊扰了这片风光。说着,他缓缓勒住缰绳,将烈马的狂奔收至缓步徐行,两人就那样紧贴着,沉入这片旷野温柔的光影之中。
“可哪里有天子与皇后共乘一骑的道理?”邓绥轻轻挣了挣,却并未真挣脱,只是低声嗔道,“让人看见了,传出去也不好听,快放我下去吧。”
“不要。”刘肇一语坚定,“朕这一生,无时无刻不克制自己,不为己求,只为江山。可今日,朕便要任性一回。你是我的妻子,天底下的丈夫牵着妻子同行,有何不可?朕偏要与你共马同鞍,哪怕世人耻笑,朕也不悔。”
他话音落下,臂弯收紧,将她更紧地搂入怀中,温热的胸膛透过厚甲传来心跳,如同战鼓,又像告别前的叹息。
邓绥听罢,神色微怔,半晌不言。终是轻轻倚靠在他怀里,不再争辩,任那温暖包裹四肢百骸。她知道,他一向不轻言“任性”二字,这一回的反常,不知为何,竟叫人心头发酸。
“仲举,”她轻声道,望着前方那苍茫天地,“这里真好。清风徐来,阳光不烈,叫人心旷神怡。好似外界纷扰都被隔绝,只剩你我一骑一马,驰骋天涯。”
“昔年朕每有烦心之事,便会策马至此,一路狂奔,任风吹面,心中便渐渐清明。”刘肇笑了笑,眼底却藏着一点微不可察的晦暗,“可如今朕心中早无烦忧,唯有不舍。”
“不舍何事?”邓绥回头望他,眼神澄澈如水。
“舍不得你,”他声音低沉,似落雪悄然,“舍不得这世间最美的日子。”
邓绥怔住,良久才温声一笑:“仲举说笑啦,等将来兴儿长大些,隆儿也能策马了,我们再一同带他们来这里。你教隆儿骑射,我和阿岚陪兴儿采花放风筝。那时的景色,定比今日还要好,可好?”
刘肇喉间哽咽,却强自压抑,笑着应道:“好啊,再过些时日,就带他们来,我们一家人......”
他声音温和,像许下什么简单的愿望,然而胸腔里却如绞刀般疼痛。他无法告诉她,他没有“将来”,也无法陪着他们再来这片旷野。他的人生,如风中残烛,已至末焰。
风忽起,裹着一丝寒意,从原野深处掠来,将他眼角悄然滑落的泪水吹散在空中。上林之间,万物寂寥,但那簌簌风声,仿佛吹响了一曲将尽未竟的离歌,低回婉转,哀而不绝。
夕阳西沉,余晖如血,暮霭缓缓爬上宫墙,将整座皇城染上一层温柔而苍凉的金辉。帝后二人策马归来,回至章德殿时,天色已近酉时。殿中炉火暖融,香烟袅袅,他们卸下沉重的甲胄,换上便服。邓绥披着月白色云纹纱衣,鬓边的汗未干透,额角却已有细汗被夜风凉凉拂去。
刘肇穿着墨青常服,静坐于榻前,面容虽如常平静,但骨节间的力气仿佛已在上林苑那一场飞驰中耗尽。仅是更衣这点小事,便让他手指颤抖,胸中似有千钧压顶,气息起伏不稳,只是极力强撑,不使旁人察觉。
这时,侍书小步入殿,恭敬行礼:“皇后娘娘,冯贵人遣人来请,说公主盼了一整日,想请娘娘至兰林殿同用晚膳。”
这是他提前安排的。上林苑共同策马归来之后,他已清楚地感知到那尽力含着的一口气已岌岌可危,再无转圜。纵是再舍不得,他也不能让她在他崩塌之时目睹他如山倾倒。
留给她的,至少该是体面的温情。
“快去吧,”刘肇强打起精神,唇角扬起一丝极浅极温柔的笑意,语气仍旧波澜不兴,“兴儿可是等了绥母后一整日了,如今怕是正撅着嘴巴呢。”
“那臣妾先过去,今晚便不回章德殿了,明早再陪陛下上朝。”邓绥说罢,正要起身,步履尚未迈出,忽觉一股力量自胸膛袭来。
刘肇猛地上前,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将她一把紧紧拥入怀中。他不言不语,只是死死地抱着她,手掌贴在她后背,近乎颤抖地一寸一寸收紧,仿佛要将这份触感、这份温热,牢牢镌刻进骨血里,带进那孤冢皇陵。
“仲举……”邓绥怔在他怀中,轻轻唤了一声,那声音里有怜惜,有疑惑,“你今日,好奇怪。从前你也不是这般。”
刘肇没有立刻回应,只在她耳侧轻轻吐息,似要将心事一并吐出。他缓缓开口,声音低哑如夜风拂松:
“朕曾跟你说过,人,终究会变的。可朕的变化,只是愈发地,离不开你,愈发地爱你罢了。今日所言,皆非戏言,皆是……朕的真心话。”
邓绥面上泛起一丝羞赧,却也有点点调侃:“真是肉麻。今日你到底怎么了,难不成是让冬日的风给吹的脑子僵住了?”她嗔怪地轻轻推开些,语气却温柔得像拂尘的羽毛。
“臣妾真要走啦,再不去,阿岚和兴儿怕是要心急,连晚膳都要冷了。”
刘肇终是松开了她,只是目光凝望着她的面庞,一瞬不错,像是在看一件即将封存的至宝。他点了点头,语气依旧温和,却多了一丝嘱托里压抑不住的悲切:
“去吧,要记住朕今日所说的每一句话。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不要忘记,朕的心,一直,一直在你那里,不可转也。”
“臣妾记下了。”邓绥盈盈一礼,转身向殿外行去。她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隐没在章德殿高耸的门扉之外。刘肇站在殿前阙阶,目送着她消失的方向,目光空落却不舍移开半寸。
当那抹熟悉的身影彻底离开他的视线,脚步远去,耳中不再能听到铮铮环佩之声时,他的心,忽然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气血陡然翻涌,胸膛一紧,喉中如被烈焰灼烧,什么话也说不出。
“砰——!”
刘肇整个人直直地躺栽在章德前殿的宫砖之上,身上血色褪尽,竟连呼救声都未曾发出,便已彻底昏厥过去。
“陛下......陛下!”中常侍郑众见状,脸色骤变,疾步上前,跪地抱住天子,双手颤抖,不住呼唤。
“传太医!快,传太医——!”他回头朝殿外怒吼,声音焦急嘶哑,震得殿外值守的内侍顿时奔走呼号。
殿中顿时乱作一团,人声四起,烛光摇动。天子像一座崩塌的山岳,被内侍抬到了龙榻之上,静静的等待着,命运的钟声敲响的那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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