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天色尚未破晓,洛阳上空仍浮着一层未散的灰霭,仿佛将天地紧紧裹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灾后余烬未息,谶纬之风却悄然蔓延于朝堂与坊间。自河决九州、蝗入田畴之后,不少人便纷纷揣测为“天谴示警”,而谶语、厌胜、巫仪之术,更是堂而皇之地卷土重来。即便朝廷明令节俭、务实救灾,宫中诸司却依然暗中筹备岁末大傩,图以“驱疫辟邪”慰人心神。
是日,南宫前殿广场,黄幡飘舞,朱索满地,桃木高竖,熊皮覆面,偌大的仪典场地仿若古祭复生。金面方相肃立两侧,十二童子装扮成饕餮、獬豸、狰狞鬼神,口中哼唱着古老的咒语,巫祝则于正中披发仗剑、吟咏颂文。场中一片喧哗,祭烟袅袅,如入幻境。
大司空周章立于高台,身披朱袍,指挥调度,满脸虔诚而自得:
“诸事皆备,只待子时开祭。金人、桃弓、赤豆、五谷俱全!今年灾异频仍,此仪须加倍虔重,震慑疫邪,方不负圣恩......!”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而有力的步声从东侧殿廊传来。随侍的郑众身形一闪而出,肃声高呼:“女君至——”
只见一袭月白深衣的邓绥缓步而来,未着金华,不佩珠翠,眉宇间却有一股寒霜般的威仪。她未言一语,径直穿过方相阵列,目光如霜刃,扫过地上铺陈的咒文与赤符,又盯住那尊黄金铸就、四目怒睁的傩面神像,神色不动,只是眼底渐渐泛起波澜。
“女君圣安!”周章急忙趋前拜跪,额上汗如雨下,“臣正依古礼布置大傩之仪,以禳疫祈安,镇压灾劫……”
邓绥抬手,打断他。她并未立刻发怒,而是走至金面傩像前,纤手拂上那冰冷金瞳,低语般自语道:
“它,真能镇灾救民吗?”
她转身,面向满场华服巫祝、童子、礼官,声音初是清浅,继而逐字拔高:
“去岁大傩,蝗灾可止?春初献祭,涝患可平?今岁更甚,民尸枕道,稚子乞食,你等却在此演一出‘驱疫’之戏?”
她冷笑一声,语锋如刃:
“所谓桃符五谷、朱索赤豆,皆良民血汗之物,今竟洒于地以慰虚妄?童子本应习字识礼,却被披上兽皮,扮作神鬼?所耗金银、祭品、人力,可曾用以一分施药救人?”
她步步紧逼,声声入骨,周章和太祝令冷汗淋漓,面如死灰。有人跪倒,有人低头不语。
“周大司空。”邓绥冷冷看向他,“若我大汉今日尚需靠傩鬼驱疫,靠装神弄鬼自欺慰民,那便不是亡于天灾,而是亡于愚昧!”
话音一落,广场之上,风声倏然响起,猎猎黄幡仿若为之颤抖。
她举起手中如意,语气斩钉截铁:
“传朕旨意——”
“即日起,罢除一切傩仪、巫祭、禳灾符咒,宫中不得再施厌胜之术!所立神像、傩面、巫图,一律拆毁熔铸,改作农具!方相童子悉数遣归,还其读书之年!所耗金银米谷,拨入太仓、太医署,用以济疫救灾!”
“如再有一人鼓吹灾异谶纬,兴妖作伎者,依谤讪朝政、扰乱民心之罪,论处!”
“诺!”众人哗然跪拜,连连应声,不敢有违。
那尊尚未冷却的金面傩像,被人用钩索绊倒,轰然塌地,面目朝天,金眼空洞,映着天边淡灰色的云光,宛如一场无声讽刺。
孩子们茫然摘下面具,望向远处已然肃穆如碑的女君身影。风起宫苑,殿宇深深,一场空耗的祭仪,就此化为灰烬。
宫内的神舞方才被女君斩钉截铁地终止,宫外那披着“神灵”外皮的贪婪之徒便迫不及待地显露出他们血口獠牙。
豫州,陈国苦县,涡水之滨。彼地本是多灾之地,自春来水涝大作,田垄尽毁,村落倾圮。可就在这满目疮痍之中,一座嶄新的“玄天龙王祠”赫然矗立在瓦砾残垣之间,竟修得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反衬得周遭灾后断壁残垣愈发刺眼。
祠堂前,香火缭绕如雾,浓烈得仿佛要熏瞎人的眼。几名衣着华美、油光满面的庙祝踞于台上,口中唱念着所谓的祈福咒语,声调尖厉,言语怵人。几个身披皂衣的衙役手持皮鞭,在人群间来回巡梭,冷眼斥喝:
“捐得多,龙王庇佑便多;谁若悭吝,遭灾休怪天怒人怨!”
祠前的“功德箱”巨大无比,黑漆金钉,像张吞不饱的巨口。衣衫褴褛的灾民们,一个个低眉顺眼,眼中写满绝望。有人将仅剩的一撮粟米投入箱中,有人颤颤巍巍地奉上几枚残缺的铜钱,甚至有人脱下自己破旧的单衣,只为换一句虚无缥缈的“神灵庇佑”。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妪,步履蹒跚,拄着断杖,双手捧着两个黑黢黢的糠菜团子,缓缓地放入箱中,浑浊的眼中却泛着希冀的光。她喃喃自语:“龙王在上,保我孙儿不病……”
身后,一位怀抱骨瘦如柴婴儿的年轻妇人,望着那吞噬众生最后微光的“神祠”,默然良久,忽然咬牙拔下头上那根陪伴多年的木簪,颤手欲献。
“且慢!”
一声清亮断喝,如银瓶乍破,猛然击碎这香烟幻梦。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风尘仆仆、甲胄明耀的期门武士疾步而入,拥护着一位身着品红朝服的年轻女官。她眉目凌厉,气势沉稳,走入场中时仿佛带着天威压顶,一时竟压得庙祝与衙役们噤若寒蝉。
她径直走至那妇人面前,目光从那根磨得泛亮的木簪掠过,又落在那奄奄一息、仅余骨架的婴儿脸上,眉头倏地紧蹙,继而抬眸冷然喝问:
“此祠供奉何神?所用银两从何而来?所收香火钱物,又流向何处?”
为首的胖庙祝见来者非凡,强作镇定,堆起虚伪笑容,拱手回道:“启禀贵人,此乃‘玄天龙王’,专司降雨调水、保佑乡民。此祠由众民集资所建,香火钱皆用于供奉祭祀,求风调雨顺,祛灾解厄。”
“风调雨顺?”女官冷笑一声,眼角挑起讥诮,“去年涡水暴涨,千里良田尽毁,尔等的龙王可曾显灵?今春大旱,百里赤地,尔等的龙王又藏于何处?!”
她霍然举臂,指向那祠堂上方高悬的鎏金匾额与光彩夺目的琉璃瓦,“这殿宇金碧辉煌,琉璃照人!再看他们——”她手指一转,直指那些面色蜡黄、衣不蔽体的灾民,“父卖其子,妻送其夫,只为苟存一口残喘!而你们却在这灾年凿庙建祠,恣意盘剥!可还记得‘吏为民役’四字?!尔等的心,莫非真被狗叼去了?”
那胖庙祝面如死灰,辩解道:“百姓是自愿的,香火……香火钱不过是虔心奉献……”
“虔心?”她冷哼一声,目光移向一旁皂衣衙役,“若非尔等勾结官吏,设摊强派,灾民哪来余钱?饿得眼眶凹陷,还要逼他们拿出唯一的发簪?”她声音渐寒,手中象牙令牌一掷,重重插在功德箱上,“此事……我要亲自回雒阳禀报女君!”
三日后,长乐宫中。
邓绥闻之,眸中寒光如电,沉声下旨:
“传朕旨意,凡民间淫祠庙宇,不合典章,惑众祸民者,尽数捣毁!凡以神名掠民财者,牌位神像,悉碎为泥!木石砖瓦,皆归工部,改作窝棚!香火钱粮,拨入郡府,济饥恤病!”
她语气转沉,仿若雷霆之下覆雪寒冰,继续道:
“凡主事庙祝、勾结胥吏者,一律下狱,重审其罪,查抄家产!所得粮帛,悉数发于灾户!首恶者……即刻就地正法,枭首于祠前三日,以儆效尤!”
圣旨如霜锋过境,剑落即寒。自豫州始,至兖冀交界,数十座邪祠淫庙尽被焚毁,砖石作舍,神像作柴。官民震骇,一时无复敢妄设庙宇,谶纬妖言亦迅速禁绝。
德阳殿。丹墀如镜,铜鹤静立,龙柱之上金螭攀腾,映得殿外天光晦冥。灾异甫止,邪祟方平,朝中却又生新波。
当朝上相张禹立于丹墀之下,手持玉笏,面色凝肃,嗓音沉沉如钟:“启奏女君。昨夜天象异动,荧惑犯太微,直逼执法星位。太史令占曰:‘荧惑入太微,宫庭有忧,大臣戮死。’此,实乃大凶之象!再观连年灾变,蝗蝻成灾、天河枯竭,异象频仍,民不聊生……其根由究在何处?”
他语声顿住,目光若有若无地掠向邓绥,那道身影端坐如山岳、寂然如止水的女君。
“《潜潭巴纬》有训:‘女主盛则阳微,阴亢则火失其性,灾降宫阙。’此天象,正应阴阳失衡之谶。臣等恳请女君归政于刘氏,以顺天命!”
“女主阴强”四字,仿若以天意为名的利刃,锋芒毕现,意欲刺穿女君掌权之根本。朝堂之间,肃杀之意扑面而来,压得殿中空气几欲凝滞。张衡、蔡伦等素日坚定支持太后的重臣,亦面色愠怒,却因天象谶纬之“至理”而一时无从反驳。
邓绥缓缓抬眸道:“荧惑入太微?”
她的声音轻轻响起,却如冰泉乍裂,清冽冷锐:“张光禄既通星象,可知荧惑之行,自有常度。或顺或逆,或显或隐,此乃天地自然之运。荧惑在天,人事在下,何时起,星辰也可左右王朝?”
她缓缓起身,衣袍曳地,宛如天风起于高寒之巅。她目光如刀锋乍现,直斩刘熹,言辞霹雳:
“刘宗正口口声声言‘女主阴盛’,朕只问尔一事,朕临朝之后,罢苑囿、止游宴、开太仓、赈饥民、除贪吏……敢问,尔等谁有一事能及?!”
她语声陡然高昂,如钟鼓齐鸣、铁石交击:
“罢浮靡、黜妖妄,省府库之耗,活数十万饿殍!尔等所谓‘阴祸’,正是哀家之所为!尔等所谓‘天变’,正是朕之所救!敢问尔等,有何面目以星辰之言来诋毁人事之功?!”
她自御阶缓步而下,每走一步,殿中气息便紧绷一分。她如冰雪铸成,亦如雷霆凝形:
“谶纬之道,不过扶余之技,取巧之学!古人立星术为农事时历,今人却妄引谶语惑众,以谗言施政,冀夺权柄!是为奸术!是为逆臣!”
她霍然止步于丹陛之上,衣袂翻飞,语如霜刃:
“朝堂之上,唯贤能而用之,非男女而分之。若妇人执政有过,天亦不责;若男儿尸禄无功,何以可谈‘阳气昌明’?!今哀家为君为母,行大道以济天下,顺天道以救苍生,岂容尔等以‘女主阴强’之妖词相逼,谋朝篡政?!若是如此......”
她一字一字,语气如砸玉断金:
“再敢妄议女主、惑乱朝纲者——斩!立!决!”
这几个字,如千钧霹雳,轰然震响于德阳穹顶之下!
自此,谶纬妖言无复得势,女君之权如日中天。朝野上下,始真正承认,那素衣无华的女子,不仅能制天下乱局,更能正乾坤之枢。
《资治通鉴》:“常以鬼神难征,淫祀无福,诏有司罢诸祠官不合典仪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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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元二之灾(5):破除谶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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