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绥深知,灾乱之时,若只空发诏书、号令四方而不以身作则,必难服众。赈民之策,若不能由上及下、自内而外清理根本,终究是“削冰救火”。
于是,在调粮、救疫、安民之后,女君再下一道诏令,震惊四海:“罢苑囿,开太仓!”
语出如霆,震彻金銮。那是一种近乎“割骨”之痛的舍弃,是君王自削享乐、将皇权化作百姓口粮的壮烈抉择。
“即刻罢免上林苑、广成苑、鸿池等皇家一切苑囿之禁!”
“苑中所蓄禽兽,无论飞禽走兽、异种瑞鸟,尽数宰杀,以备饥馑之需,分与民间!”
“苑中所植果蔬花木,皆为天赐之物,非供贵胄观赏之玩物!自今日起,许灾民入苑采食,毋阻毋诘!”
“太仓、敖仓、各郡国之地方仓廪,悉数大开,按需赈济!”
“凡有官吏敢克扣赈粮、贪污钱帛、以灾民性命为筹者——立斩不赦,夷其三族!”
她说这话时,声音平静如水,语调不高,唯有眼神中凛冽如霜,寒彻人骨。
旨意一下,九州动容。
那些曾经森严壁垒、只有天子与权贵方能涉足半步的皇家苑囿,如今敞开了尘封多年的朱门。
上林苑,昔日大汉皇帝射猎之地,传闻遍地麒麟白鹿、仙禽异兽;广成苑,水榭亭台,列植奇花,诸王贵人常于此宴饮行乐;鸿池,波光潋滟,舟楫泛影,旧为女官承宠之所。
如今,这一切,尽为民用。
御苑铁门大开,禁军撤岗。衣衫褴褛的灾民带着惊惧又饥馑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踏入。他们曾遥望此地如神境,如今竟得其庇佑。苑中那原为观赏豢养的鹿、鹤、麂、雉,皆被有序宰杀,剖净,炖煮,浓香四溢。人们啃食着从未敢奢望的“御食”,热泪纵横。有孩童趴在老鹿的尸体边含泪道:“娘,肉……是甜的。”
园中果林、菜圃、药圃、茶田尽数开放,不设门槛。流民饿得前胸贴后背,在树下攀摘柿子、枇杷,摘得满怀,犹自回望,一脸茫然不信:“……这真是天子开的门?”
与此同时,太仓、敖仓、郡国粮库的大门也被强令敞开。那些沉重的木门发出“呯呯”的颤响,仿佛帝国的心脏也在微微震动。
金黄的粟米、黍米如流水般倾泻而出,一袋袋装入布囊,被调拨运往各州各郡。一时间,驰道之上马车如龙,车辚辚、马萧萧,旌旗猎猎,号角急催;粥棚之前,饿殍枯坐,眼盼星火,一碗热粥下肚,有人当场嚎啕,有人长跪不起,“朝廷惦记着我们!”
百姓言语粗鄙,却最动人心。一句“惦记”,是对帝国最后的信任,是对女君一身政令的最大褒奖。
当然,蠹贼宵小仍不乏其人。赈粮之处,总有试图中饱私囊、巧取豪夺者。
但此番邓绥早有准备。她派出的监赈御史持节而行,身佩尚方宝剑,手握“立斩不赦”之诏,一到地方,即行暗访,一旦察觉贪污克扣,便当场押入监牢、快刀斩决,籍没家产,夷其族人。其政之严,其法之烈,前所未有。
传闻中,冀州一县令因挪用赈米百斛,被监赈御史发现,当堂问斩,血染公署;又有一典仓小吏,将二十斗粮食私藏于井底,被村民揭发,当日三族流徙,举族惊惧。
从此再无人敢轻视赈令。
州郡治所、灾民要道之地,临时设立的粥棚日夜不息,炊烟升起,一锅锅米粥翻腾着香气,一碗碗热饭托起濒危的命,在那寒风凛冽、尸骨遍地的时节,这些粗陋粥棚,便是活人的火种,是千万黎庶心中唯一不熄的希望灯塔。
朝野震撼,有人低声私语:“此举,已近暴政边缘……然,救人于命也。”
也有人含泪跪地,向长安方向三叩首道:“此乃明主真君,天不亡汉!”
而在长乐宫中,邓绥独坐灯下,看着一页页赈粮进度与医队巡行图卷,指尖微颤,终长舒一口气。
她知道,这一刀,割在皇家身上,才能救得万民于水火。
“绥母亲!”
一声脆生生的童音在长乐宫前的丹墀上回荡,像一滴清泉落入沉闷的石池,将整座宫殿深重的气氛微微荡开。
邓绥正倚靠案几伏读奏章,听得这熟悉的声音,不觉眼神一动,旋即收敛眉间疲色,勉力绽出一抹温柔笑意:“湉女回来啦?快进来。”
迎着微风轻踏殿阶的,是闻喜长公主。她身着一件浅青色曲裾,脚踏绣云履,小脸被风吹得微红,眼中却带着不合年岁的凝重神色。
“儿臣不是存心打扰绥母亲。”小公主俯身一礼,声调带着一丝掩不住的急切,“是有要紧的事要奏请。”
“什么要紧事?”邓绥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屈身将她扶起,“来,快与母亲细细说来。”
闻喜望了她一眼,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像个认真的小大人:“儿臣知道,先今天灾连连,百姓流离,母亲为此寝食难安,削减御用,罢免苑囿,将皇家粮储尽数赈济……母亲都做到了极致。但儿臣身为大汉公主,不愿只站在母亲背后观望。儿臣想……也尽一份绵薄之力。”
说罢,她一挥手。随侍左右的侍女依言抬上一只沉甸甸的檀木箱,放在长案前,打开盖子。
邓绥定睛望去,只见箱中整整齐齐地码着衣裳、簪钗、宝石、小巧的金环玉佩,还有她亲手为闻喜裁制的几件宫服,那些细绣云鹤的衣裙边角早已磨旧,却被细心折叠如初。箱底最显眼的位置,赫然是一只玲珑的金镯,是邓绥在闻喜百日之日亲自为她所铸的那个,企盼她平安长乐。
“这些……”邓绥倏然一震,眼底泛起一抹温热的雾气,喉头微涩,声音低了下来:“湉女舍得?”
“舍得。”小姑娘认真点头,语气坚定得像一把小刀,“这些东西虽好,可四海之内有多少孩子一口饭也吃不上,连衣物遮体都无?儿臣只需几件常服四季轮替即可。儿臣已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了,不能再贪心。”
邓绥望着眼前这个尚未及笄的幼女,心中千言万语汇成无声的感动。她终是伸手将闻喜轻轻揽入怀中,紧紧抱住:“好孩子,母亲没有白教你读书识礼,也没有白与你并肩看过这江山河山。母亲代天下百姓谢我们的大汉小公主。”
那一刻,柔和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斜照进殿中,落在邓绥披散在肩的发丝上,也映亮了她眼角微微闪烁的泪光。
这是她第一次,在政局风雨、宫墙冷寂的漫漫岁月中,在女君的身份之外,感受到作为“母亲”的温暖与支撑。她一直以为,这世上无人能与她分担那千钧之重。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哪怕是年幼的湉女,也已悄然在她背后,学着与她一起担起山河。
她擦了擦眼角,重新坐回案前,将闻喜的那只金镯握在掌中,郑重其事地放入一只小匣内。
“母亲会将这些一并记入赈灾账册,亲笔上奏,告知天下。”她低声道,“叫百姓们知道,这一场赈济,不止有绥母亲一人,还有闻喜长公主。”
闻喜眼睛亮了,仿佛星子在水中轻晃:“真的?”
“自然是真的。”邓绥莞尔,刮了刮她的鼻尖,“母亲是大汉的女君,但你是大汉未来的希望。”
长乐宫殿内的人皆感动得红了眼眶。她们深知,邓绥平日从不轻易流露脆弱,今日能在公主面前显露真性,已是柔情至极。
冯岚轻声道:“湉女有此仁心,必得福报。姐姐,有了这群真正将天下视为己任的孩子,大汉的江山也便不愁了。”
邓绥轻轻点头,将闻喜抱在膝上,望着殿外晴光万里,低声喃喃:
“不愁了,不愁了……只要心中有百姓,便无风雪可压断人骨,亦无江山不可重筑。”
若要令百官节俭,先当正其根本。
邓绥深知,“俭以养德”并非一句空话,而是拯救帝国于危亡之际最为实用、最为紧要的纲纪之道。她明白:欲使风俗变迁、政令通达,必须自宫禁始,自我身始。
是以,她下达宫令,自即日起,长乐宫膳食一律减半,止供山珍海味,仅留五味清粥、两道蔬菜、一碟薄肉,每日所食由尚膳局奏报于她亲批,若有违例,主事之人连坐问罪。
她自己更是以身作则。宫人常见她清晨早起不过一盏淡茶两枚干枣,中午只食些许饭菜,不近荤腥。有人劝她调养身体,不可亏待自身,她却淡然道:“若今日宫中再食五鼎之珍,那天下饥者,便再无一分喘息之地。”
她撤去寝殿华幔,改用素帷;削减绣工,不再制锦衣;连平日洗漱所用香皂花露亦罢免,只留最简单的皂角清水。
她常言:“女君不俭,何以为天下倡?”
如此风尚,自上而下,很快传遍了整座皇宫,原本香烟遍布、玉盘交错的御厨,变得寂静朴素;原本繁华铺陈、锦绣堆叠的寝宫,渐成清简之所。
然大厦欲倾,旧习难除。
某日,邓绥批阅奏牍至深夜,忽闻侍书禀报,尚膳署近日购粮之账目有异,疑有中常侍李穆私自贪墨内库银两,购次等米充高粮,尚膳尚书亦疑与之勾连。
邓绥面色一沉,旋即命御史台彻查此事。
不过三日,证据确凿。李穆竟暗中侵吞三百两白银,并与尚膳尚书串通虚报价格,所购米中更有部分已霉变发虫,仍照常入膳。一经揭发,宫中哗然。
邓绥未作片刻迟疑,当日召集内朝例会,当众宣旨:
“内库之银,宫膳之粮,皆百姓之血汗所化。李穆等人于国难之时,尚敢肆意侵蚀,此乃不忠不仁之尤,律不可赦!”
她顿了顿,寒声如刃:
“着即刻将李穆斩于朱雀门,籍其家产,以补宫用。尚膳尚书贬为庶人,永不叙用。其余涉事之人,按律削爵降职,永逐出宫!”
此命一出,风雷激荡。
宫中人人自危,衣食用度皆从简再从简,连宫婢内宦也不敢轻易取用香粉衣料,连日请罪者络绎不绝。
上行下效,风气顿改。
朝臣闻之,莫不震惧。素日争利之人,也不敢再动赈灾粮草之心思。三公六卿以下,纷纷效法长乐宫之节俭,归还官府多余俸禄、捐出私库田租者,不在少数。
短短月余之间,因内廷整肃,贪墨削减,朝廷竟省下白银万两、粮米四千石,足以救活十万灾民。
邓绥于案前记下此事,沉思良久,提笔写下八字,张贴于宫门之内:
“外开仓廪,内除奢腐。”
她素手落笔,墨香犹在,忽有微风拂过殿角,似也带来了百姓遥远的祈愿,隐隐回响在廊下长空。
这场节俭改革,正以无声之势,回荡于汉宫深处,也播散向了千里神州。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