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重重宫门已闭三日,朱漆门扉在风中沉默地伫立,宛若一尊不动的铜像,隔绝了人世的喧嚣,也封住了帝国最高处的悲怆与沉思。
宫人噤若寒蝉,无一人敢擅入一步。只有冯岚与侍书在内静静侍奉,一人执笔摊卷,协助邓绥校对文牍、查阅地理志书;一人则打理生活起居。班昭则每日按时前来,面色沉凝,与邓绥共议国事,仿佛早已习惯在这千钧之地上与她并肩策局。
年幼的闻喜长公主见宫中氛围沉重,未多言一语,便自请移居东观偏阁之中,伏案攻读,晨昏不辍,只愿不添一分扰乱,亦为将来能助绥母亲理政而自励。那瘦小的身影,踏入东观门时回首望了望长乐宫,一语不发,却让守门的宦者皆动容。
此时殿中灯影昏黄,炉香袅袅,檀香缭绕之间,邓绥坐于御案之前,素衣不饰金缕,鬓发微乱,却神色凝定如山河,目光所及皆是图卷、奏牍与兵食簿册。
“此次受灾,哪些郡县最为惨重?”她语声低沉,却字字有力,如寒光透骨,劈开一室沉寂。
班昭立于一旁,展开一幅以各郡为目、描绘灾情的地图,答道:“回女君,中原腹地受灾尤烈,尤以东郡、济阴、陈留、梁国、陈国、下邳等地最为惨重,饥疫并起,田畴尽废,流民无数。”
“江南情况如何?”邓绥追问。
“江南因地势南偏,水脉通达,且今年雨时适度,几无大旱。吴、会、豫章、庐江、九江等地,虽小有歉收,但尚称丰年。”
邓绥眼中闪过一丝微光,缓缓点头:“如此,便有可为之道了。”
“女君已有计较?”冯岚一边磨墨,一边温声问道,眼神带着一丝期待,将刚裁好的蔡侯纸轻轻铺展于案前,纸质洁白光润,静候落笔。
邓绥执起狼毫,略一思索,便在纸上迅捷描绘出一张大略郡图,水道山川、驿站通道一一清晰,其笔力稳健清隽,仿佛早已在心中演练千遍。
“我欲行南粮北调之策。”她平静说道,却如重石入湖,泛起层层波澜。
班昭皱眉:“女君此意,是欲从江南数郡拨调余粮以赈中原?”
“正是。”邓绥放下笔,目光如炬,“扬州五郡未受灾祸,九江、丹阳、庐江、吴郡、豫章各地,沃野千里,作物早熟,仓廪丰实。我意调其储粮,设专驿、配专卒,自江南循淮、济、汴三道北运,援济山东、司隶、豫州等地饥民。”
“然此举需大量人力,驿道维艰,征发必繁,恐徭役过重,江南百姓生乱。”班昭顾虑颇深,语声亦凝重。
邓绥却冷然一笑,那笑容中透出一抹铁血般的果决:“正因如此,我不取民力。”
“那女君意欲......?”班昭一怔。
“我欲下诏,令自三公九卿以下,凡坐食朝禄、衣冠高位者,各按品秩派遣,亲赴江南调粮之路。或守仓廪,或押运粮队,或筑驿修桥,以躬身践行之劳,代百姓一力之役。”
她顿了顿,眸中迸出一道锋芒:“让他们脱去华服,披蓑涉泥,看一看世间疾苦,看一看这大汉的百姓是如何饮泣而生的,这样他们返回庙堂,自然噤声。”
殿中寂然。烛火摇曳,映照出邓绥坚毅的面庞,也映出班昭与冯岚眼中隐隐的敬佩与震撼。
冯岚忍不住开口:“姐姐……你这是要以一人之力,动天下之山海。”
邓绥低头,再次蘸墨,落笔如风:“那就动吧。”
她的字遒劲如铁:“南粮北调,兴驿启路,设义仓,以吏代役。俟大计既定,我亲撰诏书,发于四境。灾疫过后,再以朝堂公田赐民,恢复百姓生产。”
那夜长乐宫灯不灭,三女对坐于图卷灯影之间,策政布局如织,心火不息。外界风雨欲摧,而此殿之中,却是风骨山河,未尝半步动摇。
在南粮北调之策初定之后,邓绥并未稍作喘息,而是旋即下达第二道诏命。开帝国皇家太仓,赈济灾民。
“民者,国之本也;粮者,命之始也。今兖、冀二州饿殍遍地,流民载道,不可坐视。”
她在御案上疾笔亲草诏令,笔力千钧,令字字似铁血铸成,贯注着她的悲悯与果决:
“今特命兖州太守吕仓、冀州刺史樊准,开本州皇家储粮,设义仓、置粥棚、修堤坝、清疫场。赈济之事,务在一刻不停,一粒不漏,一人不弃。凡敢贪墨徇私、以赈为名行敛民之实者,严惩不贷!”
金册玉玺之下,一道道诏令飞鸽传檄,昼夜不停地奔赴至灾区前线。
兖州济阴郡,初雪飘飞,银白无声。百姓却无心欣赏这难得的雪景。破布裹身的灾民挤满了义仓前的空场,他们面色灰败,眼神黯淡,宛如风中残烛。孩童啼哭、老人干咳,饿得无力的身影蜷缩在沟壑一旁,连呻吟都耗尽了力气。
忽而,一阵铜铙之声自东南传来,旌旗猎猎,蹄声隆隆,官军持旌而入,前头立着一面绣金大纛:“诏使吕仓,奉女君之命,开仓赈灾。”
百姓一时未敢作声,皆是呆望着那滚落雪花中缓步前行的车队。直到那车队在官仓门前停下,吕仓当众宣读诏令,一字一句如雷贯耳:
“女君有旨,开太仓十万石,粟米豆粮,按人分发!凡饿病者,设棚施粥;孤寡老幼者,送粮入户!天子之恩,不忘匹夫!”
话音未落,太仓厚重的木门在数十军卒合力推动下,发出“轧轧”的沉响,缓缓打开。
只见仓内粮山如丘,稻米泛白如雪,豆麦油亮如珠。百姓霎时炸开了锅:“粮……真的是粮!不是假的,不是骗我们的!”
“天不绝我大汉!女君开仓了,开仓了啊!”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妇人瘫坐在地,老泪纵横:“我儿,我孙……他们若多活几日,便能熬到这一天了!”
又一瘸腿老兵颤颤跪下,用衣袖胡乱抹泪:“我守边三十年,今日才知朝廷未忘我等。女君……真是活菩萨,真天神啊!”
欢呼与哽咽交织,许多人捧着沉甸甸的米袋泪流满面,仿佛那米中盛的不只是口粮,更是命、是天恩、是久违的希望。
为了防止哄抢与混乱,吕仓命令分设“丁口粮棚”“老幼棚”“病残棚”,以官府备案人丁为准逐户施粮,又召募地方义士协助维秩,军卒昼夜守仓,杜绝奸民趁火打劫。
同时,他还在各郡县设立“粥棚”,雇募善厨每日清晨熬粥三更,专供无力自炊者食用。早晨天未亮,便有老人牵孙、寡妇扶母而来,手中端着粗瓷钵,排在冷风中等那一碗热粥。
有一日,吕仓偶遇一名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背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正瑟缩在粥棚角落不敢靠近。他问她为何不排队,小女孩回道:“娘说……穷人不能贪朝廷的施舍。”
吕仓听罢,眼眶发热,亲自舀了一碗浓粥,跪下递给她:“这不是施舍,是这上天为你挣下的命。”
而在冀州大水过后,城廓残破,村庄成泽,洪水未退之处遍布尸骸与污泥。樊准到任之后,未曾言语多言,而是挽起袍袖,亲自涉入积水,与军卒搬尸掘坑、修堤围堰。他以身作则,未曾坐轿一日。
百姓初见他不信,皆以为是“装样”。但七日之后,他声哑手裂,与民同宿义棚、吃粗粥,终叫人感佩在心。一位老者感慨:“这般官,是朝廷派来的……不是夺命鬼,是救命人。”
仓门开启,粟米倾下,哗然若瀑。
义仓门口,一位曾在洪水中丧子的小贩,跪在雪泥中望北哭喊:“女君啊!你若在雒阳能听得见,我这一身老骨头便是你的了!”
一名流浪汉跪倒在仓前,双手高举那一小袋米粮,如朝圣一般呜咽道:“这袋粮……是命,是命啊!”
消息传回雒阳,班昭执笔记入《汉书》,冯岚翻阅不止,泪洒衣襟。邓绥听闻百姓哀哭感恩,心绪百转,唯独神色未变,只低声道:
“仓开十万石,救得万户人。但大汉的病,远不止于此。”
她没有庆功、没有歇息,而是转头,又让人将一些她今日新想的政策一并列入策案之中。
朝中诏令甫出,未待墨迹干透,邓绥已下达下一道重令:“遣使者,安流民!”
御前风动,朱笔疾书。她抬眸望向殿中跪列的三公九卿,声音清冽如霜刀裂空,字字如钟磬回响:
“三公九卿听令!即日起,各部择骁勇干练之属吏、熟稔地利之文臣,持节为使,分赴冀、兖、豫三州及诸重灾郡县!首要之务,非议事、非陈情、而是安顿流民!”
“高地择处,设营为庐。简士卒之空营、征空宅之废屋,改作庇身之所。沿途设粥棚,三炊不息,晨供稀粥,暮施干粮;募贤医良药,立棚施诊;死者,务必掩埋入土;疫者,务必隔离医治。”
“所有费用,所需钱粮、布帛、药石、庐舍之料,皆由国帑支应,不得掣肘半分!若有官府推诿、敛财贪墨者,依照法司处置,格杀勿论!”
她挥袖而起,袖袍翻动间,玉玺重印落于诏书之上,一道朱印宛如天命,震慑朝堂,刻下大汉女君雷霆之志。
消息传出,京师震动。群臣奔走,各部紧急选派能员,刺史、郡守、校尉纷纷驰发。于是各地可见,朝命使者佩节而行,旌旗招展,车辚马响,踏雪携粮而至。
原野之上,粥棚炊烟袅袅;林边田垄,新营如雨后春笋而起。
灾民闻讯如潮,自四方汇聚而来。妇孺肩挑背负,老弱跪伏磕头;有白发老人涕泪交加呼:“朝廷还没忘咱啊!”更有青年拱手执礼,铿然道:“愿从军赎国恩。”
百姓的眼中,再一次燃起了些许希望。
而流民既安,大疫尚炽,邓绥又拍案疾言:“征名医,治疫疠!”
长乐宫内,几案未撤,夜灯未熄。她命侍书携香墨,令班昭亲笔执诏:
“今永初大疫,自兖豫始,已蔓延五州十七郡,死者数万,疫者不可胜计。朕今特下诏,征天下名医、良方、圣手,以救兆民之命。”
“凡有通晓伤寒、痢疾、疟症、风瘟诸科者,不论出自卑贱门户,皆可赴太医院应征;若为僧道、隐士、流医者,州郡即刻予以安车蒲轮、供养优待,速往雒阳报到。”
“凡有能开方验效者,录于御前方牒;凡能治病止疫者,官授太医署官职,赐绢千匹;若能救活一州之人者,封为义医、立庙祭祀!”
一时之间,京畿四方,药炉炊烟腾起,丹青案头回响针砭之音。太医院门前长列车马,儒士、方士、道者、药工皆持简自荐,太医令亲自甄选,择其良者编入“平疫医队”,奉节北上,星夜驰援。
从雒阳到济阴,从清河到陈留,数以千计的医士、使节、吏卒、义工、僧侣,在废墟与疫地中奔走、熬药、施诊、抬尸、掩埋……
而在宫中,邓绥依然夜不解衣、目不交睫。她指图案、察人事、校物料、批策令,一日批阅文书二百余件,亲书召令三十余封,左右皆叹其精力之盛,心志之坚。
冯岚曾夜里为她披衣,柔声劝道:“女君这般,身子恐吃不消。”
邓绥却只是淡淡摇头:“若我放纵,谁还能撑得住这一国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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