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宫阙之上,琉璃瓦在凄冷的日光下泛起幽蓝寒芒,如临寒镜之下,万象皆肃。
长乐宫中,一夜之间,奏疏如雪崩堆案。邓绥身披素色宫衣,鬓边簪子早已歪斜。她凝立于书案前,指尖一页页翻开那些自各州飞马送来的急报。墨色未干,纸张犹温,但那一行行字句,却冷得如刃,仿佛剜人心肺:
“王屋山崩,郡中百姓死伤无数……”
“襄阳洪水,三日未退,病疫四起……”
“益州瘴气,民间讹言四起,称天降诅咒……”
邓绥隔着窗棂,远远望去西北角那缕缕黑烟升腾。她曾以纸笔兴文教,以中大人立女官,以新政开先河;她曾沐万民朝贺,受太学稽首。可此刻,面对这横亘千里的天灾**,她只是个披着玄裳的凡人。
空气仿佛凝固,连铜炉中袅袅而起的安神香也失去了温度。她静静望着这些文字,眼底倒映着一个濒于动荡的天下。
冯岚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盏清馔汤饼,香雾弥漫,却不敌屋中肃杀。
“姐姐……你又是通宵未歇。”她轻声劝道,将汤盏轻轻置于桌侧,“你已经三日未曾阖眼,饭也未进。若你病了,这大汉还靠谁来镇守江山?”
邓绥眼底浮现一抹红晕,指节死死按住案几。
“我不怕熬着,亦不怕累……可怕的是这些文字后,是数十万活生生的百姓,饥寒交迫、病死沟壑。我身为女君,却无力护得一方安宁……”她声音沙哑,隐隐带着哽咽。
冯岚倚着她坐下,轻握其手:“可天下之重,岂能你一人承之?何不召集群臣,共议救策?众志成城,或可扭转乾坤。”
“明日早朝,我将召见群臣商议此事,”邓绥疲惫的靠在冯岚的肩膀上,缓缓地说,“谢谢你,阿岚......”
雒阳宫德阳殿内,玉阶沉冷如霜,一场关乎社稷存亡、亦关乎皇权归属的朝议,正如剑拔弩张的风暴,骤然席卷。
朱红丹柱之下,金瓦流光中,一位年近八旬、须发尽白的老宗室刘毅手执笏板,袍角随气息激荡而微颤。那是一种近乎癫狂的执拗与执念,他的嗓音因激愤而沙哑,似裂帛般撕裂着肃穆大殿的静谧:
“臣遍查典籍,自太祖立国以来,灾异从未有此般连绵!女主临朝,牝鸡司晨,逆阴阳之序,伤天地之和,是以天降‘阴九’之厄,以儆效尤!此乃天意之所向,道统之昭昭,不可违也!”
“天道不容,人心难安!”他几乎是咆哮着吼出最后一句,手中笏板重重敲击御阶,发出如暮鼓晨钟般的沉闷回响,仿若给这场争议锤上了判决的音符。
一时间,群臣默然。有人低首不语,有人目光闪烁,虽未开口附和,却用沉默表达了态度。空气凝滞如铅,愈发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那是一场无形的围剿,层层包围着帘后的主位。
“女君——!”紧接着,又一位身着紫袍的大臣缓步出列,手执奏疏,面容肃穆,语气沉痛,“旱蝗疫水,灾灾相连,伏尸百万,河决九地……此非一人之咎,乃时运倾覆之象。天子年幼,国无定主,臣等愚见,宜于宗室贤者中择其德望者,立为摄政王,以秉纲纪、承天命、抚万邦。”
他措辞圆润,并未明指过失,但“摄政王”三字一出,便如寒刃入心,直指帘后。朝堂气氛陡然紧绷,如同弦索拉至极限,几欲断裂。
大殿之中,低语如潮,衣袂轻拂声仿若鬼哭,窃窃私议之音密密麻麻,如藤蔓爬上那朱漆金梁,攀附权柄之顶。
忽然,帘后,一声冷若冰霜的断喝,划破了众声喧哗:
“够了。”
那声音不高,却如山巅寒磬坠落,一瞬间将整座殿宇震得鸦雀无声,众人如被当空猛雷震住,瞬间噤若寒蝉。
一道身影缓缓走下御阶。月白深衣素净无华,未着金翠,不着香粉。乌发只用荆钗绾作一髻,青丝垂肩,清瘦的面容上略带病色,却愈显倔强坚毅。她步履沉静,袍角曳地,素履踏阶,每一步都似踏在朝堂众臣的心口。唯有那一双明澈的眼,如霜寒映雪,璀然生光,带着不容逃避的逼视与追问。
“天灾突至,山河哭泣,百姓无告。朕召你等上朝,是为谋策赈恤、施粮济民,而非听你等在此胡言乱语、附会天象、妄谈阴九,以空洞谶纬搪塞失政!”
她语声不高,却有如疾风烈雷,一字一顿,直逼人心。
她的目光在群臣之中缓缓扫过,最后停在刘毅身上,声音忽而沉冷:
“刘宗正!你老耄昏聩,却仍口口声声天道昭彰。可你可曾问过,那些尸横荒野、眼盲肚瘪、喉间无声的生民,如何看这‘天道’?可曾思过,黄河为何溃口,仓廪为何空虚,蝗虫为何横飞,是女主之祸,还是你等尸位素餐之过?”
刘毅面红耳赤,身形晃动,笏板几乎握不住。他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摄政王?”邓绥冷笑一声,目光转向第二位发言之臣,“尔等以为只要换一个男子坐上这御座,便能止灾平乱?只因朕是女子,便可一笔抹去所行所为?如此朝议,若非耳闻,几疑梦魇!”
她猛然前行一步,衣袂翻飞,如玉兰怒放:
“你们只会在殿中夸夸其谈,却不知百姓之苦。朕披发仗节,巡灾九郡,亲视饿殍,手授赈粟,夜不解衣,朝不释卷。你等却坐拥高堂,粉饰文章,只会以谶纬惑众,以性别掩饰无能!”
“今日朕便要问一句,若是你等为政得法,何来四重灾厄?何来万民哀号?何来国库空虚、府吏贪墨、民不聊生?天罚?”她冷笑一声,声音骤高,犹如黄钟大吕,“若此为天罚,那朕便当为这‘天’来赎!”
“今日朝议至此为止!”她拂袖怒喝,声音如霆,“退朝!回府之前,先踏一遍洛阳城外荒民之路,再来谈摄政二字!若不敢看百姓如何死,就别在此装作忧国忧民!”
玉佩撞响,衣裙翻飞。她素衣如雪,背影挺拔,步入殿后,殿门未合,却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德阳殿之中,群臣跪作一地,瑟缩不语。无人再敢抬首,仿佛连日光都为之黯然,空气中只余下那令人窒息的余音,久久未散。
长乐宫,夜色浓,华灯初上,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早已褪尽,偌大的宫殿中笼罩着一层寂静得近乎压抑的清冷。风从廊下掠过,吹动珠帘微颤,发出若有若无的叮咚声,像极了谁人轻泣未止的低语。
邓绥缓缓踏入殿中,卸下那层层仪节与帛带,身上仍是一袭素净的月白深衣。她步伐沉稳,但指尖却微微发颤,宛若强撑着即将倾塌的堤坝。殿人见状,皆屏息静立,不敢出声,唯恐惊扰那紧绷如弓弦的女君。
她缓缓走到案前,坐下,望着案几上堆叠如山的奏章与边郡急报,目光空茫如雾。烛光映照下,那一双素净的手指覆上文牍,却迟迟未能翻动。她的眼角微红,胸口剧烈起伏几次,终究还是将所有情绪生生按下。她不能软弱,她是天下共主,是大汉的掌舵者,倘若她倒下了,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将由谁来撑住?
她缓缓闭上眼,想起今日朝堂之上那些人面兽心的谏言,‘牝鸡司晨’‘阴九天罚’……一个个高冠博带、自诩忠直的官员,口中满是忠言逆耳,实则暗藏锋刃,将她步步逼向绝境。她咬紧牙关,指尖几乎掐入掌心。
“绥姐姐。”一声轻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冯岚踏入殿中,未施粉黛,只着素衣,怀中捧着一碗尚冒着热气的莲子百合羹和几块素斋,眉间满是忧色。她轻轻将羹汤放下,蹲身在邓绥身旁,仰头望着她苍白疲惫的脸,“姐姐,你回来了。殿中之事,我听说了……”
邓绥缓缓转头看她,那双平日总清明如泉的眸子,此刻却布满血丝。她望着冯岚的脸,忽然如梦初醒般,喃喃低语:“阿岚……你说,他们怎可如此……他们不信我,也罢,可这江山、这百姓,是实打实活着的,他们怎能只念自己位子,却不念生灵?”
冯岚心头一痛,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掌:“姐姐,你已做得够多了。你是女君,是天下之重,不能气馁。可你也是人啊,是血肉之躯,不是玉石铜像,你可以在我这里,尽情的发泄自己的情绪……”
话未说完,邓绥猛地收回目光,垂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她终于忍不住了,仿佛积压许久的情绪在此刻崩塌,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滑过清瘦的面颊,滴落在素衣之上。她低声哽咽着,像一个在风雨中独撑太久的女子,终于在信任的人面前卸下全部铠甲。
“阿岚……我真的不理解他们这些看起来衣冠楚楚之人的思想,为何如此迂腐?一个女人站在这天下之巅,有时候确实比登天还难。我不是贪念权位……但我不能退,我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后世那位则天皇帝,估计在那时也和我现今一样,心意相通吧......”邓绥在心中念着。
冯岚心如刀绞,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拍着她的背,低声哄慰:“哭一场好,哭过了,这天也不会塌,江山也不能倾颓,你也可以得以喘息。我陪着姐姐,永远不弃。”
这一场哭泣,没有目睹者,也无需言说,只属于两个彼此信任、彼此守护的女子之间。长乐宫外风雨仍疾,宫灯如豆,然而殿中那抹紧紧相拥的身影,却仿佛凝住了所有纷乱,成为这动荡乱世中最柔软、也最坚强的一隅。
良久,邓绥缓缓抽离怀抱,拭去泪痕,整了整袖角与发鬓,神情恢复清明。她站起身,重新坐于案前,眸中多了一分豁达沉静。
“我想明了。”她低语,声音不再颤抖,宛若平静湖水下汹涌的暗潮,“他们口口声声天命、大义,不过是掩饰自身庸碌的借口。我要与这乱世斗,与天斗,与人斗,不为虚名,只为百姓能有一口饭吃,一条活路。”
她提笔,展卷,俯身疾书。
“赈灾之法,要快、要准、要狠。太仓粟分批调运,以濬渠为名招募流民赈济之……将徙民安置于洛阳近郊,依丘筑棚,设义仓,设医所……”
冯岚在旁轻声应答,取图卷、查奏章,与她并肩筹谋,如旧日故人同心而行。
夜色愈深,宫灯不灭。大汉帝国在风雨飘摇中,一位临危不惧的女君,再次提起了撑天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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