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天下士子为“蔡侯纸”之问世而击节称快，寒门清流因“举孝廉”改制而焕发新生之际，大汉盛世的荣光尚未普照四海，突如其来的灾异却悄然降临，犹如幽冥暗影，席卷神州大地。
春末，河东郡王屋山陡然崩塌，声震百里；三日之后，天外陨星连坠四颗，黑烟如幔，昼晦如夜；未几，关中、南阳、巴郡、陈留等三十七郡国大水肆虐，河溢田没，舟覆人亡，瘟疫相随。灾异频发，天地失序，万民恍若踏入劫数之年。纷纷奔走相告，聚众祭天者、持符求神者遍布村里街巷。
远远不仅这些，这场灾祸来的远远比人们想象的更凶险，更频繁。
旱魃肆虐，率先撕破大汉盛世虚幻的金纱。它露出狰狞的獠牙，咆哮着席卷而来，不带一丝怜悯。
自去年冬日始，便是个反常的季节。雨雪寥寥，干风如刃；到了今年，便是彻底的天门紧闭，雨师失踪。帝国最为富庶的中原腹地——司隶、豫州、兖州、青州、徐州等皆被困在烈阳之下，炽热如灼。四野赤地千里，绿意全无。
沟渠早已干涸，水迹不存。裸露的河床裂纹纵横，如同大地悲怆的伤痕，龟裂成一块块焦褐的鳞片，仿佛天地已被生生撕裂。昔日波光粼粼的泽国，如今化为哑口无言的焦土。
田畴之上，曾经翠绿挺拔的禾苗，如今尽数萎黄、卷曲、焦枯，化作随风而逝的灰烬，落在田间，落在农人麻木的掌心。空气中漂浮着细细的尘沙，混杂着焦土的气味与隐约的**，仿佛连呼吸都能呛出血腥。
原野之上，一位老农跪在田埂之间，粗布褴褛，面色黧黑，骨瘦如柴。他双手高举，额头狠狠叩在龟裂的黄土上，一声声嘶哑的呼喊呼唤着天雨的垂怜，唇干如裂，血迹斑斑。身旁的妻儿已无泪可流，连哭泣都干涸在烈日下。
那些残存的牛马，不再耕作，只卧在阴影下抽搐呻吟。狗不再吠，鸡不再鸣，村庄像死了一样沉默。
流民开始出现，星星点点，渐成洪流。他们拖家带口，或挑担背囊，或推破车残轱辘，或抱着瘦弱如柴的婴儿，踏上了生死未卜的征途。像失巢的蚂蚁，在焦灼的官道上蠕动，眼神空洞，步履踉跄，漫无目的地向着传说中尚有井水与稻米的地方移动。
孩童饿得啼哭无声，妇人怀中之婴已然无息。风一吹，那小小的白裹布飘起，宛若孤魂无主，泣诉于苍天之上。
有的流民倒毙在道旁，枕着黄土，眼睛却仍睁着。他们想再看一眼这个不肯下雨的人间。
甚至已有饿极之人，杀人食肉；市井谣言四起，说某村夜间响起啃骨之声，似鬼哭狼嚎。山间盗匪死灰复燃，盯上逃难人群中的老弱妇孺；有商贩趁火打劫，一碗米换一个卖儿为奴的卖身契。
而最令人胆寒的，是那些沉默地望着前方的男人。他们曾是农夫、车夫、兵卒、塾师，如今却握着锄头与柴刀，眼神冰冷如铁。他们已不再等待救济，他们想要的，是城门打开，是仓廪开封，是活命。
整个天下，如一锅将沸未沸的沉水，嘶嘶冒泡，亟待爆裂。
风依旧吹着，从东方旷野卷来，吹得万物皆燥。天，依旧高远而蓝，仿佛冷眼旁观着人间这场干旱炼狱，毫无回应。
未及喘息，第二重劫难便如山海倒灌、乌云压顶，扑面而来。
旱魃未去，蝗祸继至。由干旱孕育出的亿万蝗虫，悄然在青、兖、徐三州的焦土之下孵化成形。它们从龟裂的地缝、残败的谷壳、腐朽的树洞中浮现而出，如同地狱裂口中涌出的黑潮，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初时只是星星点点，扑闪着纤薄而恶毒的翅翼；转瞬间，便汇聚为遮天蔽日的云幕，裹挟着沙沙作响的天罚之声，席卷整个中原原野。
所经之地，天光黯淡如墨，白昼化作黄昏。烈阳之下尚存的一抹微绿。幸存的禾苗、顽强的野草、村中树梢的嫩芽，尽数化为它们口中的碎屑。地面上光秃一片，只余枝干孤立、尘沙翻飞，那些原本摇曳生姿的生命，此刻仿若断指枯骨，在干裂风中瑟瑟作响，哀如鬼哭。
蝗群落处，如暮霭沉沉，连村落、官道、屋檐、庙宇的瓦面都被厚厚覆满。它们啃食门前的草席、檐下的豆荚、窗户的纸糊，甚至啮咬石缝中的青苔。饥饿驱使它们对一切有机之物发动野蛮的围猎，留给人世的，只有光裸的梁柱与枯焦的空田。
而它们翅翼摩擦发出的声响，在耳畔轰鸣不休，仿佛天地间某种古老神祇的怒吼，被蝗灾化作了毁灭的进行曲，单调而喧嚣，昼夜不息。即便紧闭门户，那低沉的振翅之声仍似钻入人的骨缝，令人心神俱裂、梦魇缠身。
饥饿，终于脱去面纱，**地、迅速地，张开獠牙。
京洛太仓，虽囤积多年粮秣，然不过是帝都一隅；放眼整个天下，九州万民哀号，求食若渴。府库仓廪，仓皇之间即被一空。地方郡县尤为不堪，许多早在春荒之际便已耗尽余粮，只余空名一纸、戍兵数十。
树皮剥尽，草根挖空，田坎之旁，被人刨出的“观音土”早已失去了滋养肠胃的神力，只能暂时填饱腹中虚空，然而泥土入口，不过是换来更深的绞痛与腹胀。民间饥不择食，牛皮煮烂、鞋底蒸食，连荒坟边的野草也被割尽。
最初，是个别饿殍出现在逃荒的道途。或老者倒毙于村口破庙前，或婴孩冻饿于母亲怀中，其亡状悄无声息，只被风掩埋。但不出月余，便如烈火燎原，再无法遮掩。
兖州与豫州交界的官道之侧，新坟尚未筑起，旧坟已崩塌。尸体层叠，枕藉如山，已无人力掩埋。苍蝇簇生，恶臭冲天。乌鸦成群结队，自天穹盘旋而落，在尸体上反复啄食腐肉，发出凄厉怪叫。
城中传言，有夫妇卖子以求活命，有村落互食成风。洛阳太学一位学士夜半投井，只留一句“士无粮不读书”；西市坊有老妇割肉饲孙，称“娘活得够久了”。
而在这血肉模糊的乱世景象中，瘟疫，如藏在尸臭中的幽灵，已悄然潜伏。流民所到之地，便是疫气散播之所。
果不其然，第三重灾厄终究如预言中的劫星，披着死神的黑袍，紧随饥饿与干蝗之后，悄然降临——大疫，如同挥之不去的阴影，附着在疲敝不堪的大汉之躯，张开血盆巨口。
盛夏，酷暑难耐，原本应是万物更新，景色宜人的时节，却被一场无形的灾难撕裂了肃穆。兖州、豫州、司隶部、荆州北境……这些曾是帝国最富庶、最稳固的腹地，如今却化为疫鬼横行的炼狱。
最初不过是零星的高热与寒颤，些许百姓染病咳血，众人尚抱侥幸之心，以为不过瘟寒小疾，食姜煮艾便可驱散。然不过数日，疫情便如洪水决堤，势不可挡。病者发热如焚，头痛欲裂，寒战不停；继而呕吐泻下，周身红斑紫瘀，如烙铁灼肤，痛彻骨髓；更有者口鼻流血，昏迷抽搐，七窍渗出黑涎，不到一昼夜便气绝身亡。
民间哀嚎连天，乡村十室九空，原本热闹的集市与庙会早已荒芜如坟场。饥民筑起的临时窝棚成了病菌滋生的温床，一人染病，举棚皆亡。城镇里，挽歌未尽，新哭又起，棺木奇缺，只得以草席裹尸堆于街巷，或掘浅坑埋之；更有甚者，无力掩埋，任其腐烂在道旁，招来野狗与乌鸦争食。
一夜之间，曾经熙攘的人间烟火便沦为冷酷的鬼域。
医者手握方书，无方可施，望诊把脉亦如摸索冥冥；太医院的御医日日焚香祈禳，却连宫中婢女的病都无法遏止。百姓私下称这场瘟疫为“鬼噬”，认为是幽冥之门开启，饿死者不愿入土，索命于人间。
街头巷尾，火光四起，非为照明，而是焚尸。浓烟滚滚，昼夜不息，将洛阳的天幕渲染为一片灰黄的铅云。灰烬混着腐臭与焦油味蔓延街道，飘进宫城，飘进殿阁，连檐角垂下的风铃也不再清响，而似为亡魂送葬。
幸存者的面容如蜡染，骨瘦嶙峋，眼神空洞得仿佛已不属于人世。他们不是活着，只是尚未死去。一种冷漠的绝望，一种末日的疲惫，在民间蔓延开来，如浓墨渲染水面，一滴，便能染尽一池澄清。
而在这片苍凉荒芜之中，尚有哭声未绝者，尚有求生不弃者。
有人将稀粥分予病邻，自知不免，仍执着慈悲；有人夜半掩埋亲人，无声拭泪；也有人强撑病体，在寺庙前写下“救救百姓”四字，便再无力抬头。
天意似乎仍未止步于此前的三重劫难，仿佛执意要将这大汉江山推向毁灭的深渊。入秋之后，沉寂已久的苍穹终于裂开了一道道缝隙，乌云如墨，垂天而压。暴雨倾盆而至，然而这并非万众期盼的甘霖，也不是洗涤尘埃的慈悲，而是第四重浩劫的前奏——一场以“水”为名的灭顶之灾。
自夏末以来，连绵不绝的大雨如倒悬天河，从幽州至徐方，从太行山麓至江淮平原，铺天盖地，几无歇息。曾因连年干旱而龟裂的土地，此刻却因骤雨猛灌而土胀沙浮、草木尽毁。泥石松动，地脉崩裂，沟壑满溢，堤坝岌岌。终于，在一个惊雷破晓的夜晚，黄河这条被诗人称为“龙脉”、被百姓称为“天河”的洪流之祖，骤然暴怒。
冀州清河郡、兖州东郡，溃口频现！万钧之水怒啸而出，如被唤醒的洪荒巨兽，挣脱了王朝设下的封锁枷锁，咆哮奔涌。那是一种超越语言的威势，泥沙裹挟，树根翻滚，巨石乱舞，连山丘都为之战栗。所过之处，田野成泽，村落为渊，耕牛浮尸，孤儿哀号，一切生灵都在水光中消亡。
无数百姓未及逃命，连同他们祖传的屋舍、风干的粮囤、祖坟、宗庙，一同湮没于水天茫茫之中。良田顷刻化作沼泽，麦禾根断如割，断桥残垣漂浮在浑黄的水面上，随波起伏，恍若葬礼的棺椁。浊浪退却之后，满目皆是一片死寂的泽国。淤泥覆地，杂草根枯；腐尸肿胀，白布裹身；破罐残器、飘泊孤舟、被洪水从远村裹来的破门断柱、甚至襁褓中的婴孩小手，还伸在水面上，仿佛尚在向世间求救。
恶臭扑鼻，哀声无从诉说，连鬼魂都像被水裹进泥底，沉默不语。
宫中太史监纷纷焚香上表，陈言灾异之象；百官屏息，密折如潮，或请罢女主临朝、或请遣罪己诏、或请斋戒祷天，言辞间不乏“阴盛阳衰、国运将绝”之语。有言者痛呼：
“四重灾厄，旱、蝗、疫、水，连环相生，势若天谴，非女主失德，阴九之祸，又能何以为解乎？！”
“天罚”之说，如乌云罩顶，压得百官喘不过气来。
长乐宫内，殿阁寂然。邓绥立于窗前，望着远天处绵延不断的浓云与暴雨，指尖紧紧攥着一卷刚由兖州送抵的水灾奏报。字迹早已被水汽晕染，但那“溃口十丈”、“百里无人”、“五万民殁”数语，仍像刀子刻进心上。
她没有崩溃，也没有怒气，只是缓缓合上手中简牍，低声喃喃：
“天欲夺吾民，却断不会夺吾志。灾既临朝，我当与民共渡。”
而此时，京师之外，雨声未歇，河水未平，帝国犹在风暴的边缘，岌岌如履薄冰。
《后汉书·邓骘传》：“时遭元二之灾，人士荒饥，死者相望，盗贼群起，四夷侵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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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元二之灾（1）：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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