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长乐宫发出设立“中大人”之诏令起,雒阳城内外一时风云翻涌,朝野震动。
东观内,班昭亲率诸女学子,择其才识兼备者数人,授以辞章、律令、礼数、策论之学,列名于“初选中大人”之簿,遣使者持节诣四方郡县,访贤女、举孝妇、荐博姬。于是齐鲁之地有女讳娥英者,善议政事;巴蜀之间有姝名乐蓉者,通农书、晓兵图。数月之间,宫中女官之制已渐成雏形,一时文士艳称
“内廷多才女,中大人之盛世初兆”。
而雒阳街巷之中,亦因风而动。坊间传言四起,有称女君开新政者,亦有咬指惊呼“世道将乱”的老儒。茶肆之内,士人高谈阔论:
“昔有卫子夫、赵飞燕,惑主失国;今又设女官,恐重蹈覆辙!”
市井之中,亦有卖纸小贩大笑:“蔡侯纸畅销自有其道,谁知竟成女子入朝之梯!”
然而,最猛烈的风暴,仍起于雒阳宫之内。
短短三日,尚书台、光禄勋、廷尉、谏议大夫等五十三位朝臣联名上疏,或谏止女君设女官,或引古论今,言辞激切,言之凿凿。
其中,大鸿胪卢宏所上奏疏尤为激烈,曰:
“臣闻女主临朝,已为千古所忌;今又招才女为官,岂不乱纲常?女子德在贞顺,不在言政,夫唱妇随,天道所循。昔日始皇帝昏庸,宦官乱政,社稷倾颓;今女官成群,恐重蹈旧辙。臣请女君收回成命,以安天下之心。”
太常卿桓郁亦附议道:
“东观者,藏书之地,非女官之府;女史可记事,不宜参政。望女君慎之,毋以一时创见,坏千载之道。”
德阳殿内,丹陛高悬,钟鼓既歇。
百官依班列立,冕旒垂影之间,神情或凝重,或忿然。今日早朝,原是按时例行,然因几日前女君所颁“设中大人女官”之诏,今日朝堂,已然山雨欲来,风雷暗涌。
太常卿桓郁率先出列,拱手却未屈膝,朗声而奏:
“臣等夜读《春秋》,思及周礼,惊闻女君设女官,恐有违祖训。妇德在内,不预政事,此礼数之根本,纲常之柱石也。臣请女君慎思,收回成命。”
言未毕,朝堂一片喧然。
廷尉陈广紧随其后,面色肃峻,衣袍随步幅鼓荡,道:
“女君当国,已非循常,此时再开女官之路,恐惹非议。古来女子专于闺门,未有为政之例。若女可为官,臣恐后宫干政之事将重演!”
尚书仆射贾恂沉声道:
“女君仁德,天下称颂,然设中大人一职,若无前例可循,实乃千古未有之变。臣惶恐,恐天下多疑,恐外夷趁隙,恐朝纲震动。”
群臣连声附议,一时堂上喧嚣如潮,声浪汹汹:
“不可!此风不可长!”
“女主不应纵妇人之权!”
“东观女史可记文,不可上达朝政!”
“妇人当修内助,何为政者?”
就在众声鼎沸之际,丹墀之上,邓绥缓缓举手,一声轻喝:
“肃静。”
众声立歇,百官屏息。
她起身,广袖拂地,冕旒轻摇,神情沉定如潭水。片刻沉默之后,才缓缓开口:
“诸公皆为社稷计,朕心敬服。但若只因性别而贬才智,岂非弃珠玉于尘埃?自古以来,有妇人干政,亦有妇人匡国。吕后摄政,大汉昌明;昭君出塞,四夷归心;班昭修史,列于史官之列,可曾动摇邦本?”
她微微前行两步,目光澄亮如剑,扫过群臣:
“今日之中大人女官,非为后宫设宠姬,亦非为权臣培羽翼,而是为我大汉百姓,广纳贤才。纸墨既改,学风日盛,女子若有识见,何以不可为政?”
鸿胪卢宏勃然起身,反驳道:
“女君之言,虽慷慨激昂,然朝政者,非激情可议。即使女子有才,然情感易扰,易受恩怨之累,设其为官,恐成乱政之源。”
邓绥不怒,反笑,转眸看他,语气平和:
“卢卿言之有理。然朕请问你,宦官乱政者,可曾因性别为男便免其祸?王莽惑国,可曾因男子之身而不败社稷?若才德为首,性别又安在先?”
此言一出,众臣默然。
太傅郑琳缓缓出班,跪下奏曰:
“女君所论,辞理明晰,臣等虽年老,亦知时移事易。昔年女君倡以书墨代贡,今日再启女官之制,实为百年一见之治。若女君能择贤任能,不拘性别,实大汉之幸也!”
堂上一阵寂然,冕旒之下,邓绥长身直立,衣袂如云,语气坚定而温和:
“朕设‘中大人’,乃为正名分,开贤路。若此举果失于政,朕愿负千秋骂名;若能成事利民,亦愿以一人之名,担女子千年之望。”
百官听罢,莫敢再言。德阳殿外,风吹帘动,旭日穿云而出,映得殿中一片通明。
那一日之后,“中大人”之职得以保留,而朝中渐有贤女执笔参政,言议皆中肯,政务清明。
后世史官评曰:
“永元之后,雒阳有女君,论治有智,临朝有度,设中大人以进才女,拨千载冤沉于灰,开万世女仕之门。虽群臣百谏而不改其志,可谓胆略非常,政心如镜。”
邓绥设立“中大人”女官制方引发朝堂波澜,而她的改革之路却未止步于此。她不仅为女子开仕途之门,更于教化一道上推陈出新,大展宏图。
采纳尚敏所进《兴广学校疏》之策,当朱笔圈点落于折奏之上,整个洛阳都仿佛为之一震。那一日,正是城南旧权贵的跑马场被拆之时,飞扬尘土之中,书声似将取代马蹄——
“凡郡国户口过万者,皆须设立官学。”
邓绥将新颁诏令亲手递予膝前的闻喜长公主,小小年纪的她正学着邓绥批阅奏章的笔势,一板一眼,极为专注。女君微笑着抚其鬓发,徐徐而语:
“学生不拘出身门第,凡通一经者,即免徭役之征。自今以后,读书便是一条改命之路,无论是宦族之后,抑或贩夫走卒,皆有一试之机。”
三个月未至,北海郡便捷报传来。织席贩履出身的寒士王望,引《春秋》为据,平反冤狱十二桩,远近传颂,民心大悦。邓绥闻之振奋,当即下诏:
“赐王望五经博士之冠,绯衣银章;命工笔画师将其形貌绘入太学壁上,与李充、班彪、桓荣诸大儒并列,以励后生。”
此举激起士族哗然,世家子弟面有不忿。而真正令他们哑口无言、群情震荡的,是邓绥于兰台设立的“夜讲”,那是一个真正撼动千年教化壁垒的制度。
每逢旬日,兰台殿内烛影摇红,青铜灯兽吐焰如龙,映照着殿内满座学子——宫婢、侍郎之子、屠户之孙、太官之女……皆执简秉笔,肃然聆听。
班昭主讲《诗经》,身侧女吏记录如飞;而冯岚亲自领着闻喜,坐于兰台之下,童音稚语,亦不甘后。邓绥每每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幼帝刘隆,隐在香木屏风之后,静静听学,常以朱笔批注、口授疑义。
某夜,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儒伏恭,在讲《礼记》时忽而面露踌躇,捧册的手不住颤抖:
“女君,此间席上有女子,有庶人之子……恐有违典章,不合……”
未待他说完,邓绥已执起案上简册,指尖落在《礼记》一章之中,轻轻点出:
“此处‘不陵节而施’,伏博士可曾忘记?”
她直视伏恭,语声不高,却清澈如泉:
“孔圣人云:‘有教无类。’敢问博士之意,是女子不可受教?庶人之子不可闻经?倘如此,又何以教忠孝?何以立纲常?何以谈礼制?”
堂下静若寒潭,只有烛火簌簌跳动之声。班昭抬眸一瞬,眼中已有泪光。
自此,大汉境内,学校如雨后春笋般建起。山南水北、郡县乡邑,不论贵族之地、荒僻村庄,皆可见孩童束发执简,书声琅琅。纸张改良,墨法普及,蔡侯纸广传九州,王望之像与闻喜画像同绘兰台,女君开教化之风、弘礼乐之政。
在改革女官制度与振兴郡国学宫之后,邓绥又将目光投向了另一项关乎国本的制度——举孝廉。
这原为汉代察举制度中的一大要目,初设于汉武帝元光元年,其意取“孝子”“廉吏”之德,以德行为本、才学为次,期望自庶民中举拔良材,修政养民。孝廉出身者多为寒门儒生或清流属吏,虽无显赫家世,却通经明理、谨言慎行,乃庙堂之望、社稷之器。
然此制施行多年,利弊渐显。利者,庶族子弟得以跃龙门,郎署起家,尚书、御史、中郎将皆可达成;或由县令、郡丞起步,至刺史太守、封侯建节,真可谓寒士翻身之路、士林所仰之阶。
弊者,则在名额之稀、途径之窄。岁岁察举,不过一二人。若一郡有十贤,却仅举其一,其余或沦为市井,或转而趋利,于是贿赂之风暗生,清流蒙尘。富者易得荐,贫者无门进;能者屈居庶野,庸者踞于朝班,遂使天下有志之士愤然叹息,朝政日失公允。
对此,邓绥沉吟多日,最终颁下新令,彻底改易旧制。诏书上写到:
“朕膺天命,统御万方,夙夜兢兢,惟念黎元。治国之道,在察吏安民;选才之方,当因时制宜。今稽核天下户籍,审度四方民情,特颁新制,以彰至公。
自今以后,天下州郡,以户口为纲,以民众为本。
凡郡内口数满二十万者,岁举孝廉一人;四十万者,举二人;六十万者,举三人。循此递增,以显人才之盛。
其不足二十万者,两岁一举;十万以下者,三岁一举,务求公允,毋使遗贤。
至于边陲要地——幽、并、凉三州。虽地广民稀,非中原繁华之比,然士风刚健,民多忠勇,为国屏藩,功不可没。特加优恤,以励其志:
凡边州口数满十万者,准岁举一人;五万者,三岁一人;其不足者,着有司酌量情形,临时奏闻,务使野无遗才,边陲得化。”
此政一出,举朝震动。
御史中丞上奏称善,尚书台群臣叩首称颂。自京兆以南,至边荒之域,寒门子弟闻之欢呼若狂,或聚于讲堂、或勤于耕读,皆以举孝廉为登仕之门。
雒阳城暑气正盛,长乐宫内,香雾环绕,银釭半明。
邓绥与冯岚倚案对坐,一炉香暖,两盏茶温。女君着月白宫袍,乌发高绾,只在鬓边簪一枚羊脂玉兰;她低头翻阅奏牍,指节修长,神色沉静如水,却藏着万丈波澜。
冯岚静观良久,忽而轻语道:
“姐姐这些时日所为,兴女官、立女学、革纸法、广郡学、改举制……皆非常人所能思。你是真正为天下苍生着想之君,也是我心中此生唯一归依。”
她的语气带着淡淡激动与敬仰,那双眼眸清润如泉,倒映着邓绥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那是一双能看透万象的眼睛,温柔之中,却藏着治世之志、济世之心。
邓绥抬眸看她,嘴角含笑,指尖轻抚茶盏。
“我所做的,不过是顺天道,听民意,见利而行。若有一日,能见天下文风日盛,贤才济济,百姓读书不以贫贱为耻,女子亦可堂堂正正侍于公门,那才是我这一生最荣耀的功业。”
冯岚怔了怔,忽地笑道:
“你可知,当年我尚未入宫,初见你时,是在邓府门外。你气质超群,日光照在你额间,我只一眼,便知此生再无旁人。那时我不知你将为女君,却知你定能不凡。”
邓绥一愣,旋即也低声笑出声来。那笑意清润如雪落兰台,照亮长乐宫那一角沉静春光。
外头风过丹槛,垂杨如丝,纸鸢翻飞,书声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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