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甫罢,长乐宫晨曦初露,金砖玉砌之间萦绕着未散的宫香。邓绥缓步踱入前殿,身后紧随的,正是龙亭侯蔡伦。殿中帘幕微动,珠帘低垂,晨光透过窗牖洒落檀木几案,更显肃穆庄严。
邓绥立于高台,转眸望向蔡伦,语气沉静却带着笃定之力:
“今日召君侯入宫,不为他事,正为我大汉文教之道。朕思虑良久,深感纸张之劣,制约了经学之流布,学术之弘扬。君侯乃巧思之士,朕欲委以重任,望君侯能为纸之法改进图之良策。”
蔡伦闻言,拱手而拜,语声铿锵:“启禀女君,所虑者,亦正臣所忧。臣潜心思索,已构造一法,或可一改旧制,革新纸术。”
邓绥闻言欣然,旋即趋步上前,亲自扶起蔡伦,眉眼间露出一丝难掩的振奋之色:“君侯有何奇策,速与朕道来!”
蔡伦拂袖展掌,沉声说道:“回禀女君,今之世所用纸张,名曰‘灞桥纸’,初成于孝文皇帝朝,然实质不过是以粗麻等物草草缝缀,未有磨浆之法,亦无脱水之技。既不光润,亦不坚韧。所书之字,需凭铜镜之映方得见形。稍有笔力,便易破裂,不堪长存。”
“如此拙劣,难负传道之责。”邓绥轻叹一声,旋即追问:“君侯既能识病源,想必亦已寻药石之方?”
蔡伦微微一笑,眉宇间自有笃定之色:“正是。臣拟以树皮之肤、麻布之屑、敝旧渔网、破损敞布为原材,辅以蒸煮、锉磨、细捣、炒烘数步,造纸成张。此纸当可质地柔韧,光洁平整,易于书写,且造价低廉,可广施于民。”
邓绥听毕,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内心久久不能平复:“若君侯此法果成,实乃启蒙之钥、传道之基。非但功德无量,更泽被万世,是我大汉之福,是生民之幸!”
蔡伦俯首不敢当受,谦声答道:“女君谬赞。若言根本,臣之所成,皆因女君昔年远虑所启。”
邓绥疑惑道:“哦?朕曾助君侯?”
蔡伦起身回禀,神色敬肃:“昔年先帝册封女君为中宫之时,女君一令下达四海:‘止进珠玉宝货,唯贡书墨篇章’。正因此诏,天下名士各地奇材尽汇雒阳。臣得以接触百种纸素,方能钻研纸术,反复试验。若无女君之先见,臣空怀奇思而无材可用,岂能成事?”
邓绥听后淡然一笑,语气柔和却坚定:“此功非朕之功。若无君侯精研苦思,何来今日之计?真正的行路之人,是你。”
“臣不敢居功。”蔡伦肃然道,“臣愿肝脑涂地,倾一生之力,为女君所托,为大汉文统之续,铺纸为道,书以万言!”
邓绥欣然:“君侯若能使纸之道广行天下,朕定不负重赏。”
蔡伦谢恩而去,日夜潜心研制,遍访工匠,调试原料,不辞辛苦。未及旬日,果然进呈新纸入宫。
长乐宫前殿之上,蔡伦捧着几卷试制之纸,面露喜色。邓绥亲自接过,一展之下,只见纸面洁白柔润,宛若霜雪初覆,轻薄而不透,笔迹在上,字字分明,毫无渗透之痕。
她指间轻抚,眉眼间浮现喜悦,语中难掩惊叹:“好纸!实乃文之羽翼,国之瑰宝!”
她当即下令颁赏:封蔡伦食邑三百户,赐府赐田,龙亭侯之爵加以升阶。蔡伦跪地推辞,不敢妄受。邓绥执意不许,亲自命中使送礼入府,曰:“此非私赏,乃国之酬功。”
东观之中,晨光透过高悬的碧纱窗,斜洒在书案之上。纸墨盈案,书香氤氲,帘影摇曳间,女学子们正在静默抄读。邓绥一袭广袖锦袍,自长乐宫缓步而至,身侧随侍两名内侍,怀中小心捧着一卷蔡伦新制的纸张,纸色如雪,纤薄柔韧,光泽微泛,仿若云间素帛。
班昭正于堂中讲授《诗经》,见女君亲临,慌忙迎上前来行礼。邓绥温言笑道:“大家不必多礼,今日来此,乃是为一桩文脉之喜。”说着,亲手将怀中纸卷递与班昭。
班昭接过细看,不禁目露惊色,指腹所触之处,纸张细腻滑润,纤毫毕现,字迹落笔成文,不渗不晕,端的是上佳之品。她叹服道:“昔日便闻龙亭侯蔡伦机巧过人,今日得见其新制之纸,果然技压群工、名不虚传。”
邓绥含笑点头,语气中满是欣慰:“此纸若能广施天下,便可代竹帛,续汉史、载诗章,人人可执笔泼墨,万世得承斯文。自今而后,愿我大汉文脉,如春水滔滔,不息不止。”
班昭听罢,双目泛光,感慨万分:“若非长公主一言点醒,只怕东观众多学女仍为纸张拮据所困,难得一纸而习文,此诚机缘所赐,亦是天意所归。”
邓绥想起闻喜那日的一语惊醒,不由柔声笑道:“兴儿年纪尚幼,然心思聪慧,能洞察细微,不让须眉……实是上天馈予吾之明珠。然今日来,还有一桩大事,需大家相助。”
班昭闻言,收敛笑意,躬身肃容:“愿听女君吩咐。”
邓绥缓步走至讲堂中央,声音清澈而坚定,回荡在琅琅书声之中:“昔日宫闱之中虽有女吏女史,然皆无正式名位,制度零散,不成章法。今朕欲借文教之兴,创设女官之制,广纳才学妇人,使有德有才之女得以展其所学,不复为婢为奴,不再困于帷幕后堂。”
此言一出,众人皆怔,旋即神色肃然。班昭更是激动地拱手上前,朗声言道:“女君此举,乃千古未有之政。昔日孔圣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然臣等深知,女子之才不在男子之下。若得制度所容,必有女中英贤,堪为社稷栋梁。”
邓绥深以为然,继续道:“朕已思索良久,决以‘中大人’为新女官之称。非宫婢之中升补,乃广选天下才女。大家,你是我大汉女师之宗,朕欲命你为初司之职,亲自选拔英才,教化训导。”
班昭顿首应命,声音微颤,却无比坚定:“臣,愿以残年,为女君所用。必不负重托,不负斯世。”
邓绥眼中泛起暖意,转而望向堂中学子:“此后,‘中大人’可入史馆参策、登台讲学、述职议政,亦可如男官一般,向朕陈词上疏,直言无讳。所用之纸,便以此新纸为载。朕愿倾听天下贤女之见,以明政理、革时弊。”
班昭闻言,泪光微泛,俯首叩谢:“愿大汉之下,才女如星辰璀璨,照耀万民;愿千载之后,史书上亦书我女官之制,女君之德。”
邓绥轻抚纸卷,心潮澎湃,宛如看到一条未曾开启的文教大道,正由她手中缓缓展开。她轻声道:“愿这纸,写下的不止是诗书与政议,更是我女子之志气,江山之光华。”
而此刻的东观殿堂,烛影斜照,纸墨飘香,仿佛天地亦为之一静,听那悠悠女声,于汉史长河之上,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夜色已浓,长乐宫中,邓绥捧着那卷由蔡伦新制的纸张,亲自走入内殿,她将纸递给闻喜长公主,含笑道:
“湉女,来看看,这便是蔡卿新制之纸,你可还满意?”
闻喜本正端坐于几案前练字,闻言立刻跳下胡床,双手接过那纸,一触之下,小脸上的惊讶便几乎要跃然纸上。她睁大了明亮的眼睛,指腹摩挲着纸面,惊喜道:“哇——竟真的成啦?!这纸好清透,比之前东观里用的厚笨纸好多啦!”
冯岚闻声亦凑了过来,俯身细看,不禁赞叹出声:“龙亭侯果然是巧夺天工的奇才,不过数日,便能有如此飞跃之改造,实乃天赐良匠。”
邓绥见母女二人皆欣喜,心头亦是一片柔和与骄傲。她取过一页纸,轻轻抖开,纸张平展如玉帛,毫无皱折。她一边审视,一边语带轻快地道:
“蔡卿与我所思不谋而合,一切都顺势而行,竟毫不费力。许是天意如此,要将此纸赐予天下学子,让他们不再为书无纸载而黯然。”
冯岚含笑望着她,眼中满是敬意与柔情:“此纸既已成,就如同昔年之‘灞桥纸’、‘谷阳帛’,皆有其名。不如由姐姐亲自为它命名罢?”
邓绥闻言,轻轻点头:“既由蔡卿革制而成,便取其名,称作——‘蔡侯纸’。此纸承载大汉千载文运,定会代代流传。吾知,此名当传万世。”
说罢,她微微一笑,眸光柔和中带着些许遥远的意味。她来自千年之后,早已知“蔡侯造纸”的盛名,如今亲眼目睹那一页历史自自己手中展开,心中激动难以言喻。那些曾在博物馆展柜中静静陈列的古纸,那些书本上轻描淡写的名字,如今化为现实,在她眼前一笔一画,卷轴舒展,犹如梦中倒影,终成真迹。
闻喜捧着那纸,像是握着一件珍宝,小声说:“绥母亲,这纸如此好用,若我每日都用它练字,定然能写得更好!”
冯岚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已写得极好了。不过这纸不仅你要用,日后朝中文士、天下学子,乃至村塾孩童,人人都可得之。湉女,你日后再读书时,若知是你言语启发了女君和蔡侯之功,是否也会感到骄傲呢?”
闻喜瞪大眼睛,认真地点点头:“那我一定更要努力,不能给‘蔡侯纸’丢脸。”
三人相视而笑,殿中一片温馨如画。
自此之后,纸张之法由宫中推往太学、郡学,继而扩及地方。雒阳城内,一纸难求,士人争相购纸书写,诗赋流传,文章四起,并遍布四海,庠序兴盛,文教昌明。
而那一页名为“蔡侯纸”的纸张,不仅载着字句经篇,更承载着一个王朝的文化自醒,一位女主的远见卓识。
这,正是汉室之幸,也是万世文脉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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