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殿上,红墙碧瓦之下,天光幽冷,朝堂之内更是沉沉肃杀,仿佛连空气都凝结成霜。百官鱼贯而入,朝服整肃,衣袂轻拂之声,在这死寂中清晰可闻,仿若众生屏息。
这已是不到三年内,大汉皇帝的第二次驾崩。
刘肇撒手人寰已不过两载,其幼子刘隆,如昙花一现,凋零得更是仓促。如今国哀未止,天灾频仍,地脉震荡,河决成灾,瘟疫流散,山林起匪,边陲不靖,天下百姓皆言“皇气不稳、社稷将倾”。这一切,如同厚重的乌云,压在每一个朝臣的心头,压得他们连直腰都难。
御阶之上,邓绥身着深绀色朝服,未佩金玉,亦无冕旒,只以素缟拢发,面色沉凝,静坐其位。她的神情仿佛浸在寒泉之中,一言未发,却让殿中众臣心惊胆战。
她扫视一周,众臣俱低头不语,太常卿钟穆和大司空周章率先跪出:
“启奏女君,今上崩逝,社稷悬空,天下人心不安,四海百姓瞩望新君登基以安人心、镇朝纲。臣等再三商议,皆以为,当立孝和皇帝长子,平原王刘胜为帝!”
言罢,文武百官纷纷随之跪下,齐声应和:“请女君册立平原王为天子!”
殿中声音洪然,却透着一丝急迫,仿佛人人都在盼望一个“水到渠成”的决断,来平息这不休的风波与危局。
邓绥闻言,微垂睫毛,眼中波澜未起。她等的,正是这一刻。
“朕知尔等所虑,亦知人心之向。”她缓缓开口,嗓音虽不高,却如暮钟晨鼓,直击人心,“平原王刘胜,诚为宗室之后,亦是先帝刘肇之子,朕亦亲自教养,万事亲力,岂无情耶?”
大臣们闻言,心中微定。可她话锋却骤然一转:
“然此子素有厥疾,病发时昏仆不醒,诸脉如丝。昔年留之于雒阳,正是为求良医之治。虽今稍有起色,然厥疾之症,未有根除,发则致命。若立之为君,一朝病剧,朝纲再虚,尔等可敢再赌一次?”
殿内顿时寂静无声,仿若一瓢冷水泼在火炭之上,熄灭了所有侥幸与热望。
太医周慎曾数次诊治刘胜之病,他此刻战战兢兢站出,低声道:“启奏女君,平原王体症确属顽疾,虽近月稍缓,然余毒未清,复发之期不可测。女君陛下言之不虚。”
周章面色惨白,却仍不甘心,复又叩首:“然王者无嗣,大汉如何不立?女君若弃长以立幼,恐宗室非议,百姓惑然。”
“朕岂不知非议将起?”邓绥陡然起身,声音转而锋利如刃,“但宗庙社稷,非空礼所能支撑,朕亦不惧非议。天灾未息,百官惶惶,朕需一位可承万钧之重、可历十年之艰的天子,而非一纸封号之下的活死人!”
众臣闻言,冷汗涔涔,再不敢轻言。
邓绥的指尖微微一动,衣袖轻摆,如秋风拂柳,一旁侍立的郑众便心领神会,俯身应诺,躬身退下,缓步趋往大殿后侧。
片刻后,沉沉殿门缓缓开启,随风卷入一缕晨曦。郑众领着一名年幼的少年缓缓踏入大殿。那少年面庞尚稚嫩,尚未及冠,头戴朱缨束发,穿着墨青色团纹常服,神情间隐约透着几分惺忪的倦意与不情不愿。
正是清河王世子刘祜。
今晨酉时未到,清河苑中尚笼着薄雾。乳母王圣早早起身,在堂中烧好了洗面热汤,自己亲自提着衣裳走入内室。榻上的刘祜正缩在锦被中打着小鼾,被王圣轻轻一掀被角,立刻抱住被褥哼哼道:
“乳母……我还没睡够呢……女君她议她的政,我年纪又小,去了也坐冷板凳……”
王圣却板起了脸,眼中有一丝难掩的郑重与忧惧:“小祖宗,这回不同寻常。女君亲令郑众来传你上朝,怕是要定大事。你可记得你是谁?是宗室骨血,是当今雒阳城中为数不多的帝胄。此去非比寻常,你要记在心里。”
“她不过是一时想起我罢了。”刘祜低声嘟囔,但终究被王圣一把拽起,强行梳洗穿戴。少年虽不情愿,却在王圣一遍又一遍的叮嘱中,渐渐意识到今日似有异样。
“记住,见了女君,跪拜行礼莫怠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莫再像往常那般胡说乱语。”王圣最后一次为他理整衣冠,眼角泛红,“你若今日失了仪矩,便不是乳母我丢人,而是宗室颜面扫地。”
刘祜听着听着,终于点了点头。虽嘴上仍说着“啰嗦”,却在郑众领路时,已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走上德阳殿的阶道,他每一步都踩在丹墀青砖上,那红漆朱柱,金鸾宝瓦仿佛在凝视他稚嫩的肩头,等待他承接一个沉重至极的名字——“天子”。
他行至殿中,在肃穆中抬头一望,只见那高坐御座之上的女君身影犹如山岳。她身周静得出奇,百官排列两侧,朝服整肃,满殿无一言。
刘祜愣了一瞬,随即垂首跪下,懒散中仍未失礼数:“臣侄给女君请安。”
邓绥并未立刻应声。她静静看着这个少年,仿佛要从他尚未完全展开的眉眼中,洞察未来十年的风云变幻。
随后,她亲自起身,从身旁执事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玄黑色十二章龙袍,衣料厚重而典雅,绣金盘龙蜿蜒盘绕,衣角坠着细纹云水。
她步下御阶,长衣曳地,无人敢发出一丝声响。她走到刘祜身前,微微一笑,温柔而庄严地扶起他。那一瞬,殿内所有目光皆落于她指间与那少年的交握。
“祜儿。”她轻声唤道,“自今日起,便是你承大统之时了。”
说罢,她亲手将那龙袍披在他肩上,为他拢好衣襟。刘祜怔住了,年少的他尚不明白这龙袍背后的千钧重担,只觉肩头沉如山海。
邓绥转过身来,站在刘祜身前,目光扫视百官,声音铿锵:
“朕今收清河王世子刘祜为养子,册立为皇帝,继承大汉社稷。”
群臣屏息。
“祜儿天资聪慧,性情恭谨,孝和皇帝在世时便爱之如珠,欲以储君教之。朕此举,既为继先帝之志,亦为拯当世之乱,求社稷万年不倾,江山百世不朽。诸臣,谁有异议?”
大殿上寂然片刻。随即,大长秋郑众率先伏地叩首,继而班昭、邓骘、张衡、蔡伦一一跪下,口呼:
“女君圣断,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中如山呼海啸,群臣纷纷随之伏地山呼,声音滚雷一般在朱殿玉柱间回荡,久久不绝。
而站在御阶之下、披着龙袍的刘祜,呆呆地望着那一张张低伏的身影,耳边回响着山呼“陛下”的浪潮,似梦似幻。他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金线盘龙,才忽然意识到这一日,自己竟成了天下共主。
他愣在原地,原本心中对邓绥素有微词,认为这位皇婶越俎代庖,使得刘氏正统旁落,女主临朝,悖乱纲常,实是社稷之祸。这段时日他口无遮拦,屡屡于朝臣与内廷之间流露不满之意,哪怕面对邓绥本人,也从不掩饰那双眼里含着的怨意与轻慢。他以为,这样的他,早已在她心中烙下了不忠不敬的印记。
更遑论那座名为“清河苑”的宅邸,虽说宽敞清幽、花木扶疏,可他始终觉得不过是邓绥为其设的一座金笼,温软的囚牢。他曾冷笑过这份“安排”,曾咬牙恨过这位“女君”。
可如今,大殿之上,绣金的龙纹在烛影中微颤,显得生动异常,耳边却响起邓绥字字铿锵如金石落玉:
“大汉社稷,需要一个能肩负天下的天子,而非一个困于怨怼的孩童。”言辞不重,却如暮鼓晨钟,直击他心中那根最骄矜、最羞愧的弦。
刘祜瞠目结舌,半晌方才哑声道:“女……女君……是说……我?”
话音未落,声音已止。像是怕一语成谶,又像是难以置信。
邓绥静静地望着他,那张苍白却依旧端丽的面庞在烛火映照下显出几分凛然之气。她眼中没有嗔怒,没有讥诮,唯有沉静宽容,宛若大汉江河的承载者。
“怎么?堂堂天子,如今竟也怯懦如斯?”她淡声问道,唇角却隐含一抹不动声色的促狭。
刘祜蓦然羞红了脸,脑中翻涌着过往种种,一时手足无措,嘴唇轻颤:“不是……不是我不愿……我只是……”
他低下头,不敢正视她的目光,那眼中有悔意,有羞愧,更有迟来的顿悟。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曾将她的谆谆教诲当作枷锁,将她的护佑误作打压。
邓绥目光微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字一句道:“我?天子当自称朕!”
刘祜猛然抬头,怔了怔,随即缓缓点头,喉头像是卡了一块千斤巨石,
“朕……朕谢女君……”
他终于哽咽着说出这一句,那一刻,少年身上的顽气仿佛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册立所击碎,只余肃穆与感恩。
邓绥目光如水,却裹着冰与火的交织,她看着这个昔日贪玩不恭,肆意妄为的皇侄,终于在权柄与命运的碰撞中,露出些许成熟的神情。
她语气沉稳,却字字如铸:“你既登基承继大统,便须知这江山并非锦衣玉食的温床,而是万民性命所系的沉担。从今往后,要革去旧习,知耻后勇,励精图治,体恤百姓,方可不负列祖列宗托付,方能不辱你这一身‘天子’之名。你可做得到?”
刘祜双膝跪地,声音虽轻,却沉如山岳:“儿臣定不负女君重托。”
邓绥却摇了摇头,语气愈发凝重:“不是朕的重托,是天下百姓,是大汉黎庶对你这个天子的寄望。”
这一句话,像是一道重锤,将少年心中那点自以为是的傲气彻底捶碎。他眼圈微红,深深叩首:“是,儿臣明白!”
邓绥缓缓起身,步履虽略带疲惫的虚弱,却始终端庄坚定。她伸出素净却有力的手,轻轻牵起刘祜的臂膀,亲自扶他走向德阳殿正中的御阶。
那是象征至高皇权的龙座,朱漆鎏金,九龙盘柱,肃然庄严。邓绥亲手为他戴上十二旒冕冠,冕旒如瀑,自额垂下,遮住了他稚嫩而怯生的双眸,却遮不住心底那道缓缓升起的光。
她将他引上御阶之上,轻声道:“自今日起,尔为大汉之君。”
那一刻,殿外晨钟长鸣,长乐宫的金钟回响不绝,仿佛宣告着新朝的来临。
刘祜坐在那冰冷庄严的龙椅上,双手紧扣扶手,一时间仿佛背后都长出羽翼。他望着殿下肃立的百官,眼中光芒渐亮,终于开口,声音初听尚显稚嫩,却已隐隐有王者之威:
“朕今发布天子第一诏。朕年幼,尚未通达政理,暂难领掌朝纲。即日起,将闭居章德殿,习经修德,学治国理政之道。朝政之事,仍由女君权摄,群臣毋须另奏章德殿,仍旧每日至长乐宫请旨。待朕学有所成,再正冠临朝!”
此言一出,殿中文武百官皆躬身齐拜,山呼万岁。那一声声“陛下万岁”,如涌动的波涛,席卷而来,震荡着殿宇,也震荡着少年心底那片曾一度荒芜的原野。
邓绥站在一旁,终于露出一抹安慰的微笑。她目中不再有忧虑与不安,而是看到了未来的光亮。她知刘祜贪玩,但也知他本性未坏。若能以天下为鉴,以往昔为镜,此子或可成材。
刘祜低垂下眼,回想着自己年少轻狂,对邓绥的种种忤逆与顶撞,回想着那一封封她命人亲自抄录的经史子集,那一句句苦口婆心的训诫……直到今日,他才真切明白,她不是在剥夺他自由,而是在为他铸骨筑魂。
他在心中默默许下誓言,此生必将勤学不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既不负先帝之血脉,也不负这位为大汉负重前行的女君深恩。
延平元年,公元一〇六年,年方十二岁的刘祜登基为帝,是为孝安皇帝。改次年为永初元年,朝政仍由邓绥统理。
帝初登基,母后训之以礼,教之以义,帝知感悟,日进一寸。太后临朝称制,政简刑清,四海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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