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邓绥身处汝南郡疫棚之中,蹲身泥地、手托病儿,亲以一勺药汁点燃万众生机之际,千里之外的北方冀州,黄河岸畔,清河郡甘陵段,却正陷入另一场惊心动魄的浩劫。
那是一场无声却翻天覆地的决战,一场与苍天博命、与洪涛争魂的生死较量。
决口之地,天色阴郁,风声啸啸,黄浊之水如猛兽脱缰,滚滚冲出被撕裂的堤坝,掀起数丈高浪,声如万雷击鼓,震荡山川。
原本固若金汤的长堤,已被湍流撕扯出长达五十余丈的巨大豁口,滚滚洪水挟着树干、瓦砾、牛羊尸骸,裹挟浊浪滚滚而下,如千万条恶龙奔腾咆哮,横扫田畴,冲垮村舍,将一切吞噬殆尽。
堤上,坡下,泥泽之中,数万民夫与兵卒奋战如蚁,身影瘦削却意志如铁。他们喊着嘶哑而有力的号子,肩扛麻袋、拖拽木桩,将一根根以柳枝、芦苇和石块扎成的“柳辊”推入决口。那些东西重逾千钧,却在水浪中如纸舟般翻腾。每推进一步,便有几人滑入水中,转瞬便被激流吞没,连一声呼号都来不及留下。
脚下是没膝的泥浆,头顶是坠落的暴雨,风卷着血腥与焦土的味道,一道接一道地冲击着人的感官与意志。溃堤之声与溺水之呼交织成悲怆的乐章,而那口号声,却仍不曾中断,像是整座北土最顽强的脊梁,在以血肉之躯扼住黄河的咽喉。
这一切,在朝中引起震动,消息传抵洛阳,殿中群臣无不变色。
太常奏报于御前时,连言语都带着颤意:“甘陵堤断,北岸数县沦为泽国,百里水涝,死伤无数。若不即刻堵口,恐至兖、青皆陷水灾。”
邓绥当即面色凝如铁,毫不迟疑,展诏数道,疾书旨意:
“整河工,堵决口!”
“命将作大匠率水工之臣,火速征调冀、青、兖三州之民夫与卒伍,日夜不歇,封闭决口。”
“即开太仓,赈灾兵民。调运木材、麻缆、石料、铁犁铁钩,自泰山之麓至东莱海口,沿途筹措,不得稍缓。”
“重赏急勇者!凡能立功者,授以告身!凡敢懈怠河务、虚报数目、侵吞器物、截留钱粮者,继续斩立决!三族并诛!”
旨意一出,霹雳震天!
而在那天高水恶之地,命令自京师如星火传至,一处处军府接到号令,一张庞大的救援之网便迅速张开。
各郡都尉昼夜不息征调丁壮,太仓之粮以万石计拨往清河;百工携器,巧匠带图,奔赴决堤之所。黄河岸畔,旌旗再展,鼓角复鸣,大汉数千年的治水智慧在此刻汇聚成一条条脉络,源源注入决口之地。
与此同时,邓绥更下令于工部和太史局,命其即刻组织水利名家,彻查黄河河道走向,勘定泥沙淤积之处,擘画长远之疏浚堤防之策。她在旨中亲笔写道:
“今日之急,在堵决口;明日之计,在治其根。堤非强则亡,水非导则溃。若只救一时,不思百年,虽万夫力战,亦难挡岁岁之灾。诸卿共议,修渠引河之图,当以千年为计!”
这一道道命令,如沉雷贯耳,惊醒了朝中上下,也唤醒了北土民众的血性。
而清河决堤之战,也自此进入最惨烈、也最燃命的一役。
每一块沉入水中的柳石,都是人命换来;每一声口号背后,是一双双赤红的眼与破裂的肩。可是,堤坝一点点被填上了,那决口终于,在半月之后,逐日收拢,终于有了封死之望。
人们传颂着那道来自雒阳的诏令,皆言女君在深宫之中夜不能寐,亲自以针挑图纸,阅水利奏章至天明;说她为封决口不惜银万金,田万顷,言“水能覆舟,亦能载舟,惟愿此舟稳渡万民!”
灾民奔走相告,士卒不顾伤病,三更半夜仍点火连营修堤,因为他们知道,朝堂上有一位不曾退却的主君,正与他们同在风雨之中。
“快!快!再推一个下去!稳住决口!稳住!”
河堤之上,风雨肆虐,浪涛呼啸。将作大匠属官李由声嘶力竭地怒吼着,声线已近破碎,嘶哑得像一柄锈蚀的刀锋在风中鸣颤。他满身泥浆,汗水与雨水交织浸透衣袍,早已分不清彼此;赤足踩在塌陷松动的堤坡之上,来回奔走指挥,脚底破皮溃烂,鲜血与污泥相混,染得每一步都如踩在火炭。
他的双目布满血丝,嗓音被风雨撕裂成一缕缕破碎的砂砾,然而河流仍旧咆哮不止,那凶暴的浪潮像野兽般撕咬着刚刚填塞的口门,几乎将一整夜的辛苦一瞬吞噬。
更令他胆寒的是,决口尚未收窄,而堤料已将告罄。
“再来十袋草料!快!石墩呢?那边还空着一片!给我沉下去!”他声嘶力竭地嘶喊着,可回音里除了雨点砸落的杂响,已无太多回应。
咬牙之际,他猛地回头,转身朝堤后奔去,直奔临时设立于堤后高地上的指挥公棚。他一脚踹开那掩着帘的竹棚门,泥水飞溅。
“王县丞!”李由一脚踏进来,水珠从发稍到脚踝沿途飞洒,他怒吼出声,仿若奔雷,“柳辊、草袋、木桩、石料,全数告急!补给为何还不至?!”
屋内,一股温热的茶香与麻油气扑鼻而来,竟与外头泥泞血腥、湿冷腐臭截然不同。
县丞王通正坐在小炭炉旁烘手,身着皂色官袍,腰束玉带,面白无须,眼角堆笑,正慢条斯理地将一卷竹简理于案头。他闻声慢悠悠抬起眼,语气懒散得仿佛事不关己:
“李属官何须动怒?物料之调集,本就是千头万绪之事。如今州府四处告急,调拨滞碍,自是人力有穷。况且你我皆知,征发非一朝之功,仓库也非无底之海……”
“功你个鬼啊!”李由愤怒得几乎要失去理智,一掌拍在那桌案上,‘啪’地一声响,惊得几枚竹简翻落在地,“数万百姓,昼夜填堤,饿得骨瘦如柴、冻得浑身发青,泥里滚、血里爬,是为了什么?!你却在这里讲‘功夫’?!你知不知,刚才又有三十余人被水卷走?!这口若不封,清河北岸三县将成泽国!”
他忽然怒指公棚一角,那儿堆着十几捆干草席和数架木橇,整齐干燥,却未发往堤前,“那是什么?!为何不发往前线?!你知民夫睡哪吗?泥地、淤坑、草蓐沾水,冻得连腿都抬不起来了!”
王通不急不缓地啜了口茶,笑容僵硬,“这些嘛,是预备给州里来的长吏巡查时歇脚所用。你总不希望上官一身泥水、无席可坐?至于民夫嘛……”他微微摊手,语气轻佻,“粗人出身,吃点苦怕什么?这本就是他们该尽的份。”
“你……”李由浑身颤抖,拳头握得骨节发白,若非顾忌职守,几欲一拳击向那满脸伪善的笑容。
王通却轻笑一声,倚着案几站起身,掸了掸袖角,不紧不慢地靠近李由,压低声音,语气里透着一股阴鸷:
“李属官,听我一句忠告。这河工的水啊……可比这黄河更深。你一个将作署的小吏,不过替人打下手的,能上禀到哪里去?上头也好,下头也罢,谁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若太直,反惹祸上身。这世道,顺水行舟才长久,懂么?”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与轻蔑的寒光,“你若乖巧些,等这堤工一了,来本县落个人情,少不得也能分你几笔好处。”
这话一出,棚外的风雨骤然更紧,仿佛天地都在为这句“好处”羞愧低头。
李由听得眼前发黑,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他死死盯着王通,嗓音低沉而滚烫:“你今日贪这几捆草席、几车柳石,明日便是万民血债!我李由……记下你了。”
“你记着又如何?”王通摇头冷笑,懒得争辩,挥了挥手,“若无要事,李属官请回吧。此地非你咆哮之所。”
李由站在风口,浑身湿透,胸膛剧烈起伏,忽地转身,狂风裹着他的衣摆如怒潮席卷。他大步奔出棚外,甩下那一句带着风雷的誓言:
“我要写奏折,直呈雒阳!便是千里之遥,也要让女君知晓你王通的面目!”
王通站在棚口,望着李由远去的背影,轻蔑地“嗤”了一声:“一个小吏,也想掀风浪?”
忽然,公棚外传来一阵异样的躁动。起初只是零星人声交错,继而是整齐而沉重的马蹄声,裹挟着铁蹄踏泥之声,由远及近,宛如旱地雷霆,滚滚逼来。紧接着,一阵铿锵有力的甲胄碰撞之音,如利刃划破沉闷天空,令棚内众人心头骤然一紧。
“咴——”一声清越长嘶骤然响起,马蹄定于门前,竹帘猛地被一把掀开,强烈的日光与风雨一齐灌入,晃得人睁不开眼。
在这光影交错中,一道挺拔冷峻的身影缓缓踏入。她身着深靛色短襟劲装,外罩一袭斑驳皮甲,肩背皆覆尘迹,身形纤瘦却稳如磐石;面上覆着浸了草药的灰布巾,遮去面容,仅露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眸。
她身后紧随四五骑期门武士,人人披甲持械,戎装齐整,气息如霜□□寒,步步生杀。
王通闻声回首,先是眉头一拧,神情恼怒:“什么人擅闯河工重地?!此处乃本县机要督务之所,岂容......”
“监察御女史,奉女君懿旨,钦差河工赈灾!”
那期门武士首领一声断喝,霹雳震地,话音未落,已然亮出一面漆黑如墨的令牌,正中朱漆刻着一个血红“敕”字,森然如刀,摄人魂魄。
“监……监察御史?”王通一愣,脸色霎时变幻如翻云覆雨,从张狂怒意瞬转为惨白惊惶。他踉跄一步,强作镇定地堆起笑容,赶忙躬身:“哎呀!御史大人驾临,下官有失远迎!下官甘陵县丞王通,参见御史!”
可那身披风尘之女子根本未曾看他一眼。她的目光如霜刃般扫过公棚,径直刺向角落那几捆尚未发放的干草席;又移向王通身上仍不沾泥泞、纹理清晰的官袍,再掠过案上那只以犀角雕镂、描金镀釉的茶具,最后凝于公棚中央瑟瑟站立、满面泥污的李由身上。
“你是此段河工督造?”
“卑职将作大匠属官李由,参见御史大人!”
“决口如何?物料为何短缺?”
“回御史大人,决口尚未合拢,前线民夫死伤甚众。草袋柳辊石料本应按数调拨,然甘陵县丞王通屡次推诿,私扣物料。甚至将民夫防寒草席封存不用,只为讨好上官,卑职再三催促,皆无果。眼见人力枯竭,卑职惶恐至极,敢不实言!”
王通脸色霎时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瓢冰雪。他急忙扑上一步,汗如豆涌:“御史大人,万勿听信谗言!卑职鞠躬尽瘁,日夜操劳,这物料之事确有调配滞碍,皆因州府未及时拨付。那草席是为上官巡查所备,以免失仪……”
“好了!”
一声厉斥陡然炸响,打断王通所有狡辩,那语声如怒海拍岸,带着无法抗拒的威严,震得棚中众人肝胆俱裂。
那女子缓缓摘下面巾,露出一张清峻如刀雕雪刻的脸,眉目沉静,颧骨略削,眼角带霜,那不是寻常女官的温婉之姿。
“女……女君?!”王通眼前一黑,竟“扑通”一声瘫倒在地,四肢痉挛,犹如秋叶狂风中被扫落的枯枝。
李由及其身后数名河工,吏员此时才回过神来,震惊中迅速伏地叩拜:“叩见女君!”
邓绥面无表情,步履沉稳地走至那堆干燥草席前,弯身一掷,一捆整整齐齐的草席被她亲手重重掼在地上,砰然炸裂开,尘土四起。
她冰霜一般的目光转向王通,声音如同雷霆骤响,咄咄逼人:
“灾民冻毙沟壑,民夫血洒堤岸,而你,堂堂一县之丞,岂不知父母官之责?不思解危济困,反以巧言令色自饰;不忧堤溃民殍,反以草席茶具,迎候虚名!你身在庙堂,却无半点良知,口称艰难,实则藏污纳垢,贪墨滥用,尸位素餐!”
她步步逼近,声音愈发沉痛激厉,每一句都如同寒铁锻击,不止锤落王通头颅,更锤醒四周所有尚存侥幸心思的庸吏。
“你之行径,不只是渎职,更是丧心病狂!”邓绥忽然转身,目光如寒刀一般直视武士首领,厉声发令:
“将此獠,即刻拿下!剥官除籍,拖至决口堤前!斩首示众,首悬旌竿三日,以儆效尤!抄其家产,全数充入河工与赈灾之用!其三族男丁,发边塞为苦役!”
“遵旨!”期门武士齐声如雷,挟风卷电般扑向王通。
王通惊骇欲绝,瘫软在地,连喊救命的力气都没了,宛如泥泞中被拖拽的死狗,哭嚎惨叫声与小解之音齐作,一片狼狈。
堤后雨霁初歇,天光乍裂,如青锋出鞘。邓绥立于棚前,风掀起她浸透尘泥的素甲广袖,神色如山河铁壁,声震四野:
“律令若废,则吏必乱;官德若败,则国无根。朕今日斩一人,正一纲,不为私怒,而为万姓苍生!尔等诸官,当警当惧,当醒当省!”
一语落地,满地皆惊。女君持敕雷霆下,草泽从此不敢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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