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十五，中元鬼节。
同源村的渔民们早早收了工，赶在暮色降临前便晾好了渔网。零零星星的几个村民提着竹篮，沿着路往河边走去，步履神情间带着几分肃穆。
祭品都是各家凑的：晒得干硬的咸鱼用苇叶垫着，粗粝的米糕还沾着灶台的烟火气，陶壶里的浊酒晃荡着泛起白沫。那几盏素纸河灯，也被妇人用米浆糊得仔细，生怕沾了水便散了形。
河滩上已经聚了不少人。老村长蹲在岸边，正用石块垒着简易的祭台。晚风掠过水面，带着潮湿的腥气，将纸钱的灰烬卷得忽高忽低。
祭司是个甲子老人，瘦高的身形像一截枯竹，黝黑的皮肤上爬满河风刻下的纹路。他裹着件灰黑麻布短袍，衣摆垂下的麻线早已松散，在晚风里簌簌颤动。黑白交杂的短发紧贴着头皮，左耳垂悬着枚鱼钩状的铜环，上头隐约可见一尊神像——似笑非笑的眉眼既像河伯又似阎罗。
他那双骨节嶙峋的手比他更老了，指节凸-起如老树瘤，青筋盘错似河网。可他展开手掌，枯瘦的指节便如河底捞起的沉枝，带着某种近乎狰狞的力道，仿佛随时能掐断生魂的去路。
年复一年，中元夜的风都会在这河畔流连难去。老祭司照例立在砂石垒就的祭台前，像一尊被河水冲刷多年的礁石。
不过，这所谓的祭台，只是岸边一片略平整的沙地，经年累月被村民随手堆起的卵石围出个轮廓。石缝里还夹着去岁的纸灰，被今夜的河风一撩，便混着新撒的纸钱翩翩起舞。
祭司站的位置总是分毫不差，恰在翻涌起来的河水能舔到脚尖的地方。浑浊的河水年年在台下淤积新的泥沙，而他的身影却好像永远钉在这片潮湿的砂砾之间，岿然不动。
他面朝长河而立，浑浊的河水在他面前翻涌。村民们在他身后无声跪倒，额头抵着潮湿的沙地。
那双枯枝般的手臂缓缓抬起，在暮色中划出僵硬的弧度。暗红近黑的嘴唇微微颤动，吐-出古老而晦涩的音节。祭词时而如浪涛拍岸般急促，时而似暗流回旋般低沉。没几个人听得懂其中含义，但每个音节都像带着河水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众人心头。
祭司发出一声嘶哑的长啸，村民们如蒙大赦般起身，快步走向河岸。纸幡插-进松软的泥沙，纸钱在火光中蜷曲成灰。河灯一盏接一盏放入水中——这些用素纸与竹篾扎成的灯盏，虽用料简朴，却因着村民的虔诚而显得格外精致。
同源村的河灯不似他处。这里不放灯祭祖，不悼亡亲，十几年来只为一事：供奉那位盘踞在河底的神明。老人们说，这条河吞了太多魂魄，须得年年安抚，才能保来年风平浪静。此刻，点点灯火顺流而下，像是无数双窥-探的眼睛，缓缓沉入幽深的水底。
自古以来，靠山吃山，临河饮河。同源村的百姓们，生生死死都系在东陵河的浪涛里。这条奔流不息的河水，既是他们的粮仓，也是他们的坟场。村民们深信，河底的每一尾鱼、每一粒沙，都是河神的恩赐。
此刻，点点河灯载着虔诚的祈愿顺流而下。渔人们跪拜时默念的，是来年春汛时能多收几网银鳞。当最后一盏灯的火光在远处化作星芒，夜色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晚风裹挟着河水的寒意掠过岸边，祭纸在风中响动。村民们陆续收拾离去，将大半祭品留在砂石垒就的祭台旁——这是给祭司的酬劳，也是给河神的心意。没人回头多看一眼那逐渐被黑暗吞噬的河岸，向来细心的仇家九叔，也只是搀着妻子蹒跚而去。
直到最后一道人影消失在村口，祭司才缓缓挪下祭台。月光下，他佝偻的身影忽然灵活起来，枯枝般的手指慢慢地翻拣着祭品。粗糙的糕点塞进衣襟，干鱼串成项链挂在脖子上，酒壶悬在腰间。转眼间，那看似干瘪的身躯竟挂满了供奉，在月色中显得异常臃肿。
圆月攀上柳梢时，祭司的身影已隐入夜色。没人看见他是往村里去，还是沿着河岸走向更深的黑暗。更没人注意到，那些载着祈愿的河灯，此刻正一盏接一盏地沉入河心，像被无形的巨口悄然吞噬……
同源村小木屋里，素影早早地就备好了晚饭。她将那张小木桌擦了又擦，直到桌面上干净锃亮，然后才摆上饭菜。
三副碗筷被她摆得端端正正，筷尖朝向都一丝不苟。虽只是些寻常的菜蔬鱼鲜，经她巧手烹制，竟也飘着诱-人的香气。
油灯点亮，昏黄的光晕在土墙上晕开，将简陋的木屋染得暖意融融。素影又仔细收拾了一番，把灶台边的柴火码齐，给窗台上的野花换了水。直到屋里每个角落都妥帖了，她才在饭桌旁坐下。
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曳。素影望着桌上渐渐凉透的饭菜，想着九爹九妈去河畔祭祀还没回来，有些心焦。屋里静得只能听见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她望着门外越来越深的夜色，拢了拢衣襟。
夜色愈深，窗外的月亮从山坳里慢慢爬上来，将清冷的光洒在门槛上。素影的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地打着盹，额前的碎发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就在她快要栽倒在饭桌上时，“吱呀”一声，木门猛地被撞开。
素影一个激灵惊醒过来，眼睛瞪得圆圆的。她扬起笑脸，可嘴边那句“九爹九妈回来啦”还没出口，就被灌进来的冷风噎住了喉咙——门外只有黑沉沉的夜色，哪有什么人影？
“怎么还没回来呢……”素影走到门口。远处，邻家的灯火一盏接一盏熄灭，最后连村口的狗吠声都听不见了。她踮起脚张望，可月光下的土路空荡荡的，连个影子都没有。
素影小心翼翼地捧起桌上那盏摇曳的油灯，然后踮起脚取下挂在门后的渔灯——那是九爹夜里打渔时用的，竹篾编的灯笼罩上还沾着河水的腥气。
她将油灯轻轻放进灯笼里，昏黄的光透过竹篾的缝隙漏出来，在土墙上投下细密的光斑。随手扯过一件洗得发白的风衣披在肩上，就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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