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子里的炕,总是暖得恰到好处。我知道,那是老公公每天天不亮就悄悄起来,准时给炕洞里添柴捣火的结果。这持续的温度,是他沉默而固执的关爱方式。我搂着怀里小小的玥玥,看着她熟睡的脸庞,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将来一定要好好孝敬这位明事理的老人。
出院第五天,婆婆来了。她手里托着一件用柔软白布精心缝制的婴儿蝉衣,语气是少有的温和:“给娃娃的,老规矩了。我现在给她行个洗大净),洗完了你给她穿上。”我看着她用温热的清水,按照老教传承的仪式,庄重而轻柔地为玥玥沐浴。水流过孩子娇嫩的肌肤,也仿佛涤荡着某种无形的界限。我心里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次清洁,更是一场郑重其事的身份认证,一种血脉与教门的双重归属。婆婆正用她最认可的方式,宣告了这个孙女在家族中的名分,也完成了她自己身为奶奶不容推卸的责任。
在我坐月子的头几天,马福还算尽心。虽然端来的只是些清汤寡水的手工面片,汤里零星飘着几点油花和几块干硬的牛肉,但至少灶火是热的,我能按时吃上一口。
可好景不长。往往刚到做饭的时辰,婆婆的电话便准时响起,不是家里炉子点不着,就是有紧急的事情非要马福立刻回去处理不可。马福搁下切了一半的菜,面露难色,为难地看我一眼,最终总是拿起外套匆匆出门,只留下一句:“你先吃点馍馍垫垫,我尽快回来。”而那“尽快”,往往便是深夜。
望着我年近四十才得来的这个小宝贝,她是我历经风波后生命里最柔软的眷恋。什么男孩女孩,于我而言,她就是我的命。我坚信棉布尿布远比纸尿裤更透气、更呵护她的娇嫩,于是日夜坚持换洗。这份辛劳,本该是孩子父亲的份内之事。
然而,在婆婆眼里,她的儿子——一个一家之主——弓着腰在盆边搓洗孩子的尿布,简直是往她眼睛里揉沙子,是绝对无法容忍的“没出息”。她自有她的法子。从晨礼到昏礼,她总能找出层出不穷的理由,将马福牢牢地钉在身边,让他脱不开身。她的指令细致入微,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马福紧紧缠绕。而那个头仿佛不长在自己脖子上的马福,对母亲的旨意从来只有服从。
于是,洗尿布和做饭的重担,竟沉沉地落在了我那年少的儿子文成稚嫩的肩上。当看到文成蹲在院子的水井边,把那些沾着尿渍的棉布一片片浸在冷水里。他先打上肥皂,用力地搓着发黄的地方,手指冻得通红也不吭声。搓完一遍,他再把尿布按进清水盆里漂洗,水纹一圈圈荡开,映着他低垂的眉眼。最后他站起来,踮着脚把那些干净的尿布晾到铁丝上,夕阳把他忙碌瘦削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扎着——这本该是大人扛的担子,却压在了这个半大孩子的肩上。这就是我的文成,那个我离婚时拼尽全力也要带在身边的儿子。此刻望着他单薄却坚韧的背影,泪水不由自主地涌上眼眶。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庆幸,当初做出了那个最正确的决定。
更令人心寒的是,本是家中长女的马美,按情按理都应在父亲缺席时替我分担一二,却被婆婆一句“孩子们正在长身体,你大伯家吃得好些”,就轻而易举地支到了马贤家去。马龙自然也跟着姐姐一同前往。
看着马美带着马龙走出门的背影,我突然想起刚结婚时婆婆对我说的话:“我把这两个娃娃养了半年,自从他爸爸和他妈妈离婚后就由我照顾,我都是按时按点给他们把饭做熟,连个被子都没有让他们整理,全部是我整理。”现在我才明白,那不仅是陈述,更是一种宣告——宣告着她对孙辈的掌控权,宣告着她不愿意让马美在家里给我搭把手。
婆婆的这般做法,不仅让这个家失去了平衡,更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孩子们的价值观。她无意中在亲人之间划出一道道界限,让本该相互扶持的一家人变得生分。这个重组之家,纵然有老公公默默调和,也难以抚平每一个角落的皱褶。在我最需要静养呵护的月子里,这个家显露出它支离破碎的内里,日日鸡飞狗跳,人人不得安宁。我躺在温暖的炕上,身体渐渐恢复,心却在一片喧闹中,一寸寸地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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