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枫把叶烛锁在了屋子里。
在叶烛把事情彻底交代清楚之前,他不可以把他放走,他是骊山派的大师兄,他得对整个骊山负责。
但不知为何,纪枫有一种感觉,不是自己锁住了叶烛,而是叶烛锁住了自己。
他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冥冥之中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或许是方才误打误撞间发觉的凸起,让他感觉自己的拷打和逼问,成为了对叶烛别样的奖励。
一定是我想多了,那只是突然出水造成的刺激,他分明想杀了我,怎么可能对我暗生情愫?
他总不可能真是假装要杀我吧?纪枫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好像在睡梦中,有个格外柔软的东西触碰过那里,他说不清那是什么。
他另一只手里,正捏着包油纸。
油纸上粘着湿润的泥巴,还有月季的清香。这是他按照叶烛的指示,从梁枢的院子里挖出来的。
东西找到了。至于是不是真正的剧毒,纪枫准备去到长安城里,找位有经验的大夫,验个明白。
骊山的下山的路很陡,纪枫的足尖轻点山间林木,不消半炷香的时间,便走完了常人得走一日的山路。
但谁都有功夫不好的时候,从前的纪枫也是一步一个台阶,在狭小的山道上拾级前行。
那时骊山还是个小门派,小到整个门派里,除了亦师亦父的纪莫及,只剩他和叶烛两人。
他还记得叶烛刚来时的情形。
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傍晚,夕阳挂在山头的迎客松上,照得骊山一片金黄,好似一道通天的财路。
迎着这样灿烂的夕阳,纪莫及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出现在山口。
“爹爹,您收新徒弟啦!”纪枫丢下手里的木剑,欢快地跑上去,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年幼的孩子。
“这是爹爹从山下捡来的,再晚点,恐怕就要被野狼叼走了。”纪莫及走进屋里,脱下沾满雪的斗篷。
纪枫忙着接过斗篷,在院子里把雪抖净,挂在墙壁上,又添了几把柴,让炕道里火烧得更旺些。
他回到屋子里,纪莫及已将小婴儿放在床上。婴儿不哭不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目不转睛看着纪枫。
“爹爹,他叫什么名字?”纪枫对纪莫及问道。
“被遗弃的孩子,哪有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也太可怜了。”
纪枫看了看窗外闪动的松叶,又看了看屋内昏黄的烛火,心里有了主意。
“爹爹,就叫他叶烛吧。”
“叶烛……”纪莫及将这两个字眼在齿间咀嚼了番,露出一道深远的笑。
“依枫儿的,从今往后,叫他叶烛吧。”
“叶烛,叶烛。”纪枫扒在床前,对着这个刚断奶的孩子,反复叫着他的名字。
婴儿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咯咯笑起来。
“叶烛,你可给我听好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大师兄,你就是我的小师弟!”
时年六岁的纪枫单手叉腰,昂着脖颈,满脸的得意洋洋。
那时的他,是真心想将叶烛的一生承载在自己的肩膀上。
孩子总是长得很快,没过多久,叶烛就到了该走路的年纪。可他却还不会爬,只会在扒在地上,用双手撑起自己前半身,扭着双腿,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在地上行进。
这副样子,总让纪枫想起山海经里的鲛人,若是鲛人能够上岸,一定也会这样爬行。
“这孩子的腿有毛病,站不起来,难怪被人遗弃了。”纪莫及感慨道。
“可万一阿烛是鲛人呢?”纪枫挠着头,“或许再过十年,他的腿就会变成鱼尾巴,跳到河里游走了。”
“这世上没有鲛人。”纪莫及残酷地打破了纪枫美好的幻想。
“爹爹没见过鲛人,又怎么知道这世上没有鲛人?”纪枫不服气道。
等纪枫又长大了些,他才明白,爹爹说得是对的,这世上真的没有鲛人。
那时叶烛也坐得住了。纪莫及叫木匠打了张小轮椅,让叶烛每日坐在轮椅上,在院子里吹风,看着纪枫练功。
四季轮转,纪枫的功夫练了一遍又一遍,叶烛就坐在那张椅子上,看了一遍又一遍。
又到了冬天,骊山飘起了雪。
纪莫及去了山下的长安城,采买今年最后一批年货。等到大雪封山,师徒三人就得在山上渡过整个冬天。
临行前,他给纪枫交待了最新的剑谱,嘱咐他练上九九八十一遍,才能歇息。
纪枫练了十遍,已然熟记。
三百六十五日,日日都在练剑,他也感觉无聊,便收起木剑,对坐在院子尽头的叶烛嘱咐道:“师兄我得歇会儿,师父若是问你,你就说我练够八十一遍了。”
叶烛点了点满是飘雪的脑袋,回应他的是一声响亮的:“阿嚏!”
“怎么冻着了?”纪枫忙迎上去。
大雪纷飞的时节,坐着本就更加寒冷,叶烛不是不想动,而是动不了,只能默默忍受这种严寒,即便这样,他还是故作轻松地笑道:
“我不冷。”
上扬的嘴角拉扯起人中两道被冻成冰的鼻涕,亮闪闪的。
“我不进屋,我要和师兄待在一起。”他又道。
和我待在一起?纪枫疑惑地看着他。
叶烛头上身上都是雪,说不冷是不可能的。连他纤长的睫毛上,也挂着细雪。
细雪底下,纪枫看到了这世间最纯净的黑色。
还有自己的影子,独一无二的倒映在黑色的瞳仁中,仿佛偌大的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一人,而自己就是他的全部。
纪枫忽地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你还没下过山吧。”
他找出一个空竹篮,又找来两根麻绳,一左一右在竹篮上扎紧,然后将叶烛从椅子上抱起,放进竹篮里。
他想带叶烛下山。山下有很多好玩好吃的,都是叶烛没见过的。身为大师兄,他得带着自己的小师弟好好见见世面。
叶烛此时刚满三岁,身子比平常孩子更瘦些,分量很轻,纪枫稍一用力,就将他连竹篮一起背了起来。
飘雪还在继续,下山的小径白茫茫一片,看不清阶梯的轮廓。
纪枫拿了根树枝,小心翼翼探路着前进,不叫自己滑落到悬崖下。才走出百步,他便感到力不从心。
捆着竹篮的麻绳勒着十岁孩童窄瘦的肩膀,像是两根索命的缰绳,要把他往鬼门关拽去。
他大口喘着粗气,冷到冰点的空气像是无骨的刀刺入他的气管,他却不觉的疼。累到极点的窒息感锁紧了他的喉咙,身上的重物已经将他压到极限,他怎么都喘不上气来。
“师兄……”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叶烛正扒着竹篮的框,他扒得特别用力,竹篮的周围都被拉扯地变了形。当看到纪枫满是冷汗的面颊后,他有些不知所措了,眉头皱成一个小小的八字。
“师兄,我还是不下山了。”
纪枫喘着粗气反驳道:“这怎么、能行?”
他知道叶烛在担心自己,可话已出口,又怎么可以反悔?他得像一个真正的大师兄一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叶烛却突然大哭起来。
“我不要下山,我不要下山了……”他嚎啕着喊着,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喃喃说出一个结论:
“我害怕师兄会死掉……”
那日他们还是没能下山,不是因为纪枫“反悔”了,也不是因为他“累死”在了下山的路上,而是因为纪莫及提早回来了。他将两个被冻成“雪人”的熊孩子提回到骊山派里,狠狠数落了一顿。
纪枫却觉得很骄傲,他没有辜负师弟,只是没能“战胜”自己的师父。
那时的阿烛,还担心我会死。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现在这样?
像是个藏着铁刺的棉花娃娃,打他一拳,他就软软地瘪下去,好似屈服于你,可你的拳头却隐隐作痛。
纪枫捏紧了拳头,粘满春泥的油纸发出沙沙的呻吟声。
他已到了长安城里。
长安城最有名的药师,名叫姜鸦。此人用药的本领极为高超,江湖有传闻,说皇上那个不听话的哥哥突然暴毙,太医们挠破头皮都查不出所以然,就是他受皇上指使,暗中所为。
姜鸦的药馆坐落在长安城一道幽深的小巷中,巷子口时常出现蝎子蜈蚣横行霸道,孩子们不敢靠近那里,普通百姓也避而远之。
纪枫并不怕这些,脚尖在石板地上轻点,看似轻飘飘的掠过,那些毒物却都裂成了碎片,汁液在地上流淌开来,像是数朵盛放的黑色小花。
纪枫的布靴雪白依旧,仿佛从未在地上走过一般。
他扣响了药馆的门,还未来得及说话,喑哑的声音就从门内传来:
“像纪大少爷这样一等一的武林高手,怎么还用上断肠草了?这让咱们这些四体不勤的废人,还怎么在江湖上混日子呐!”
“姜药师您说笑什么呢?”纪枫没能反应过来。
药馆的门被拉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佝偻着背,一双眼睛却如鹰隼般锐利,直勾勾的盯着纪枫手里油纸包裹的药材。
“纪大少爷手里拿着的,不就是断肠草吗?老夫老远就闻到这股刺鼻的味道啦……怎么了,这年头连功夫好都不够用,还要钻研下毒的手艺了?”
纪枫将药包在桌上摊开,露出里面干到发褐的药草。这些药草看起来和治病救人的药草没啥分别,纪枫也闻不出什么“刺鼻的味道”,只闻到淡淡的药草味。
“姜药师您别说笑了,这不是我自己的药,而是我在门派里搜到的,快帮我仔细看看,当真是断肠草?”纪枫一脸凝重。
“老夫骗你作甚?你要是不信,老夫现在就去找个人,吃下去给你看!”
断肠草乃剧毒之物,服下后不出一个时辰,便会肝肠寸断而死。
纪枫暗暗捏紧拳头,这下他更没法说服自己把叶烛放走。毒是真的,叶烛也是真心想要杀死自己。
“纪大少爷,您说这是骊山派里找到的?”姜鸦道。
“不错。”纪枫点了点头。
“当你发现一只蟑螂时,已经有无数只蟑螂藏在暗处。纪大少爷,你不妨去仔细查查,这骊山派中,没准早有人在暗中下毒了。”
纪枫:这个小兔崽子坏得很[愤怒]
叶烛:我只是想多看看师兄,多和师兄说说话[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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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毒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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