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彧遇到听风听雨时,他们还不叫这个名字。
两兄弟被化神期的吞吃老魔养在手底下,真正的称呼是“掏心”和“掏肺”。
“为什么他要这么叫你们?”
申彧的衣袍是黑色的,这样血液粘在上面也不明显,不像他手中的剑,血水滴答滴答一直不住往下流,最后雨点一样密密地落到了跪在地上的两兄弟前,形成一滩小小的血泊。
掏心是哥哥,伸出双臂死死挡在掏肺面前,仰头看向申彧。
申彧早不是贺惊春记忆里的少年模样。
他个子已经拔得很高,眉眼如刀锋,居高临下地看掏心时,压迫感强到几乎瞬间就能把他碾碎。
掏心虽然跪在地上,却仰着头,毫不畏惧地与申彧对视,很倔强很顽强的样子。
然后——
掏心忽然一低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自己心口前的衣服扯了下来。
“?!”
申彧太阳穴血管突突一跳,身体迅速做出了反应。
他抬起手腕,利剑划破空气,径直刺进了掏心的脖颈。
“你,别、别害怕。”
在申彧将剑彻底贯进掏心的脖颈时,他耳朵里先灌进一个难听的声音。
“你。”掏心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可他一开口,声音就又干又涩,像是磨着层砂纸,透着连他自己都害怕的陌生。
掏心最终伸出手指,轻轻地捏住剑尖,把它挪开,然后低下头,用右手指了指:“你看这。”
这时,申彧看见掏心的左手还高高抬起,拦在掏肺面前。
“因为我这里没有了。”
小孩干瘪的身体有一块是空空的,那装在里面本应该炽热地跳动的东西没有了,留下一个丑陋的口。
掏心黝黑的眼睛里全是警惕:“所以我就成为了掏心。”
“我的这里没有了。”掏肺的手搭在掏心的背上,贴着哥哥再也不会温暖的身体,摸一下自己肺部的位置,“所以我就叫掏肺。”
“我、我和掏心是一样的。”掏肺抬起头,神情有几分畏惧,但勇气打败了怯懦,他极费力地对申彧说,“你要杀他,就得先杀我。”
申彧眉头拧了一下,却不是因为这两兄弟愚蠢的大无畏。
高举的剑尖轻轻落下,胳膊上流的血也沿着伤口啪嗒两下掉到了地上。
申彧抬了抬眉,忽问:“吞吃老魔养你们,是拿来吃的?”
“不是,但还是吃了一部分。”
掏心老老实实说:“他说我们两个天资太差,不好吃。”
“哦……”
申彧想起什么,点点头,了然回:“原来如此。”
这话说起来,倒是很有一番感同身受的意味,显然是刚刚掏心说的话里有什么古怪的点突然戳中了申彧。
掏心掏肺眼睁睁看着这个之前还在打打杀杀的男人眉眼一点点松懈下来,然后一股少年意气如同饮饱春雨后冒出的芽叶一般,猛地从这个人的浑身筋骨里窜了起来,生机勃勃。
申彧把削铁如泥的利剑“刷”地插进地中,手掌贴在剑柄上。
然后他弯下腰,脊背松卸,低头冲掏心掏肺轻笑了一声。
诡异地,这刚才还杀人如麻的魔头脸上,居然出现了几分温煦。
“那种吃人的魔修修真界多得是,怕什么。不论因为什么缘由,能捡回一条命就是万幸了。”
申彧对这两个小豆丁很有耐心,竟站在原地开导他们:“我和你们一样,之前年幼时被抓入过‘仙童道场’,里面的魔修专挑根骨好的小孩子吃。幸好我当时相貌极丑,那魔修虽说抓了我两次,但都因为我长得太不符合他胃口,又被放了回去。”
“我知道你们经历过不少凌辱曲折,”申彧鼓励道,“但这些最终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未来路还长着呢,别害怕。”
申彧冲掏心说:“把你弟弟拉起来吧。”
掏心暗自捉摸了好一会儿,有限的脑容量里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这位仙人好像是要放过他们了。
“你,你——长得丑?”
掏肺鬼鬼祟祟地从掏心身后探出头来,先大叫一句,然后吞吞吐吐道:“不信!你这么强,又为什么会被……被吃?”
掏肺警惕地拉了拉掏心的衣摆,差点把哥哥拽到地上。
掏肺结巴说:“你、你骗我们。”
“……不骗你们,都是真的。”
掏心的衣服被拽得乱七八糟。
申彧伸出手去帮掏心把衣服合上,指腹流经时很明显地感觉到了布料的粗糙,申彧蹙了蹙眉。
“以前我确实又丑又弱,”申彧轻飘飘地用一句话把自己的过往全部带过,然后眉毛一扬,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这一点信不信由你们。”
不过……
似乎是因为跌进深谷后往哪里都像是向上爬,又似乎是某些人某些事至今仍在记忆里熠熠生辉。申彧说着说着,仿佛被什么很柔软的东西轻轻扫了一下,嘴角竟然有了些弧度。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倒霉透顶之后,总会遇到些好事的。”申彧说完,把剑轻轻往地上一扔,过分清瘦的手从黑色的袖口滑出,手背上青筋绷露。
“喂,”申彧低下头,手中灵力运转,问掏心掏肺,“你们信我吗?”
掏心愣了一下,反倒将手抬得更高。
“……不信。”
“哦,那正好。”申彧露出一个苍白的笑,眼瞳深黑,脸颊上干涸的几滴血在此时显得尤为残忍,“我也不信你们。”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漫溢的灵力从申彧的掌心喷涌而出。
掏心眼睑颤了一下,恍惚间,竟以为自己缺失的心脏还能因为恐惧而皱缩。
他顺从地闭上了眼。
掏心知道,自从自己被吞吃老魔抓住后,大脑便生了锈,好久都没有运转过,现在想很多事情也是惘然。
要死了。
只有这么一个空荡的想法在脑子里盘旋。
黑暗中,掏心安静地挡在掏肺前面,背慢慢弯下来,居然感到了一丝难得的放松和解脱。
掏心听见嗡的一声,然后眼前彻底黑过去,失去了一段意识。
他的世界和他的胸腔一样空了。
直到微风开始吹拂,带来树叶摇动的声音。
那个透着冷淡的声音再次进入耳朵,掏心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的大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清明。
刚才拿着剑的高个男人在垂着眸看他,瞳孔中清澈地映出掏心的倒影。
他的眼睛好像一直都这样,干净,清透,不像平素那些杀人如麻的魔修。
——是他做的。
他帮了我。
这时,申彧冲掏心微微一笑,带着点得意和骄傲,说:“可以了。”
……可以了?
“什么?”掏心低头看了看自己,迟疑道,“现在——”
申彧看了看掏心和掏肺几眼,他们的脸很稚嫩,有种本来什么都不应沾染的天真。
申彧的语调轻松下来:“你看到了吧,只要我想,轻轻松松可以诛杀你——但是你们并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杀了你们又有什么意思?”
头脑清明之后,思考事情好像变得无比轻松。掏心一时福至心灵,明白了申彧的意思。他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杀我们……”
“那我们可以,可以跟着你吗?!”说到最后,掏心的音调高亢了起来。
“还想跟着我?”申彧笑笑,脸侧出现一个小小的梨涡,他反而提出一个问题,“现在我们可以相互信任了吧?”
“可以!”掏心飞快点点头,急忙回,“也请你救救我弟弟!”
申彧嘴唇勾了勾。他抬起手,同样帮助掏肺把身上留下的禁制解开。
“把你弟弟拉起来吧,”申彧道,“地上凉。”
掏心和掏肺感激地连连鞠躬。
两个人搀扶着,从地上跌跌撞撞爬了起来。
申彧看他们站稳,放心地转身朝山外走去。
“不要叫掏心掏肺了吧,”申彧思忖道,“这两个名字确实不怎么好听。”
“我刚刚查探过了,你们的天资不差,之前所谓的天资不足,不过是吞吃老魔胡说八道罢了。”
“不要因旁人的诋毁而怀疑自己。”
申彧说着说着,到最后,轻松的语调里夹带了一点不自知的涩意。
最后那句话不像是给掏心掏肺听的,更像是说给年少时候的自己。
穿行间,山中的小径正盛放着大片大片的绿。
在申彧到来之前,这里曾经下过一场连绵大雨。
湿润的雨水气息从泥土里蒸腾上来,又羞涩地滑过草茎,跑来打湿了申彧的衣袍袖口。
有一座山和一场雨,在对他挽留。
这里像春雪峰。
——他走过的每一座峰峦,都像春雪峰。
申彧转过头去看了看跟在他后面的掏心掏肺,他们两个有着很稚嫩的少年的脸,有着很澄澈的眼睛。
“那就跟着我吧,”申彧看着他们的眼睛,“说不定,我们可以短暂地同行一段路。”
“那……”
魂魄被申彧修补完全,掏心的大脑终于能够像很久以前一样迅速运转,这种滋味已经太多年没有体会过了。
——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被对待的感觉。
意识到被接纳的掏心猛地攥紧弟弟的手。
他小心翼翼地提议:“那您给我们取名吧,可以吗?”
“取名?”
申彧安静下来,眸色沉沉。
他脑中的思绪浮动万千,无数个寓意良好的名字在脑中转了又转,但记忆却较思绪更先袭来。
“申彧!”
申彧仍然定定地站在那里。
他明明只是在想什么名字寓意深远又简约明了,却一时思绪停滞,只觉有一个人在这一刻大大咧咧地推开了自己的心门,然后轻快地闯进了自己的脑海里。
申彧记得那个人靠在窗前,撑着脸的样子。
他在哗啦哗啦的雨声中弯着眼睛看申彧,声音温柔。
“笑一笑,别老是苦着脸嘛……”
贺惊春站在窗前,探出身子,把窗推得更开,雨水**的气息清晰地钻了进来。
贺惊春转头冲申彧笑了笑,眉眼弯着。
“这场雨下得很漂亮的,你怎么不多看看。”
“……”
申彧当时正埋下脑袋,坐在贺惊春不远的地方读着书卷。
闻言,申彧抬起头。
“贺惊春,”十几岁的少年毫不客气,板起脸,凶巴巴喊,“我在读功法,你这会儿吵到我了。”
“我知道你在读功法。”
贺惊春找个凳子坐下,还是温和地笑,笑意似乎天长日久地存续,以至于沿着他的肺腑,无声无息地浸润进了骨子里。
他温声道:“你一直在我视线里。”
一直在我视线里……
申彧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低下头,手上的书卷被无声捏皱了一个边角。
贺惊春似乎没有捕捉到申彧心里正在翻起的浪潮。
他转头看向窗外,又说:“申彧,这会儿来看看外面的风景,怎么样?”
贺惊春说话的音调长长的,悠悠然,音色并无变化,但说这话时,申彧却觉得贺惊春仿佛正一瞬间走向迟暮。
他像一个垂死的老人,在用极悲悯、极慈爱的目光观摩和抚摸这世上的万物。
他仿佛爱这世上的一切。
……好奇怪,申彧皱了皱眉:贺惊春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你才十七,正是青春年少,得意正当时。”
这时,贺惊春慢慢地说:“有我在你身边,其实功法等会儿看也来得及,修炼等会儿修也来得及,很多事情都来得及。”
“可倘若今日你不为一些印象中的小事驻足,譬如这世间的风啊雨啊,”贺惊春的眼睛里有一些很复杂的东西,小小地戳着申彧的心,“它们一旦过去就再无法重来了。”
申彧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小声顶嘴:“可万一来不及呢?”
“修炼一刻也不容懈怠,这也是你说的。”
“……修炼勤奋当然是好事,我只是发现,你有时候把自己逼得过于紧了。申彧,要记住过犹不及这个道理。”
贺惊春有点头疼,说到这里,作为师长的责任感使他坐直了身体。
贺惊春和申彧对望着,眼睛里没有别的事物,只有他的年少的徒弟。
“申彧,你知道吗?”
贺惊春轻轻叹息一声,接住了飘进房内的几滴细雨,有意无意地说:“今天看起来只是最平平无奇的一天,可无论此前此后多少年,都不会再有同今天一样的雨了。”
“我们作为人也是一样的。很多事情做过了,遗忘了,当时不以为意,或许很久之后才会发现,有的日子是不一样的,有的选择是做出之后就再无法回头的。”
纵观天下数万年,贺惊春不由感慨:“我发现世上有那么多的人在为自己的作为悔恨……真是触目惊心。”
说话间,窗外瓢泼的风雨在持续不断地发出声响,雨点噼里啪啦,似乎天地都在应和着贺惊春的话语。
贺惊春用灵力催起的长明灯则在申彧身旁缓缓地摇曳,形成一豆鲜明的烛火,笼罩住申彧,把本该昏暗的屋室点得透亮。
申彧身上晕开了一层浅淡的光影,他合拢了书。
两人无声地对视许久。
直到一声惊雷忽而炸响,申彧才如梦初醒地移开眼,结束他和贺惊春的漫长对视。
申彧低下头,头脑混乱,又碾了碾书页。
这时,贺惊春已经从凳子上站起身,走到了申彧的面前。
他坐在申彧旁边,身上带起很浅的香。
贺惊春伸出了手。
他的手非常柔软,细心地一点点帮申彧把额际凌乱的头发理正。
“答应我,申彧。”
不经意间,贺惊春的手背蹭到了申彧的脸颊。
申彧下意识想要躲开,又僵住,继续听贺惊春平素素难出现的絮叨。
“如果有一天……真的有那么一天,你遇到了艰难险阻,那一天我又恰巧不在你的身边……你在真正做出选择时,要多想一点,再多想一点,好不好?”
“申彧。”
申彧记得有个原本傲气的人曾碰了碰他的脸,用几近恳求的语气对他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走错路。”
别走错路……
所以我收着了,我的剑已经出鞘,可我还是没有杀他们。
……而你是在当时就已经知道些什么了吗?
还是只是觉得我曾在仙尊赛上大打出手,所以是个顽固又凶恶的人?
申彧低下头,闻到了自己身上怎么消也消不去的血腥气。
比下雨带起的土腥味难闻好多。
申彧又抬起头看那两个小豆丁。
他们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举动笨拙得可怜,连被申彧彻底搜了魂都不知道,脸上还带着那种温吞的,良善的茫然。
“听风,听雨。”
申彧忽然又笑了,眼睫颤动,笑意如冰消雪解。
“我叫你们听风听雨——”
“这两个名字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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