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惊春看到了申彧在笑。
那张还留存着烧伤的年轻脸上,睫毛轻轻颤着,笑容像拂动杨柳枝的暖风。
是想到什么了吗?
贺惊春站在申彧旁边,很有耐心地看着他,从不催促。
只是偶然,如果有人行径的话,或许能从他深邃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想要填补错失的时间的遗憾和贪婪。
“……怎么这样看我?”
最后还是没有人路过。
不过那个被凝视的人亲自发现了端倪,侧过脸问:“你盯着我看了好久。”
贺惊春自如地把目光转向一边,像之前的申彧那样否定道:“没有。”
申彧笑了一声,语气很笃定:“你骗我。”
贺惊春把头转回来,不知怎地,也笑,语气里有一种亲昵的抱怨。
“那你还说?”
申彧脑袋偏了偏,想错开眼,假装不在意贺惊春。
可是不知自己怎么回事,申彧一时间仿佛鬼迷了心窍,又把头转回来,只知道盯着贺惊春看。
透过那个虚幻的外表,他脑子里全是贺惊春真正的带着笑的脸。
申彧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因为贺惊春而掀起心中的波澜了。
申彧喉结滑动一下。
某一刻,上百年来堆积的委屈几乎要摧枯拉朽地把人折断。
可申彧沉默着,只是任凭山呼海啸的情绪从身上覆压而过。
在袖口下,申彧无意识把拳头攥得很紧。
他生硬地转移话题:“还剩两间房,你要哪间?”
既然已经被点穿,贺惊春很熟练地顺杆而上。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小心地收敛目光,而是正大光明地看着申彧,然后指了指那个采光好的地方,道:“那间。”
申彧胡乱地点点头。
贺惊春低眸看向申彧,故作不经意地提醒:“你改修血道和魂道,平时要注意,别靠近阳气过重的地方,也要当心修行火道,雷道,鬼道的修士。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知不知道?”
“……”
我已经大乘期了,贺惊春,这些话你早不对我说,这会儿说来又有什么用?
申彧想这么回怼贺惊春,但已经能预料到这番话一说出口,现下和谐的氛围必然不复存在。
算了。
……就这样搭搭话,好像也挺好的。
申彧最终选择默默将话咽回去,声音平稳回:“你说得对,我知道了。”
“嗯,”贺惊春的眉头舒展些许,“你这样说,我总算能稍微放心些。”
“不过……”
贺惊春明显嘴不对心,明面上说着放心了,却迈不动脚,而是继续站在原地,小心翼翼问申彧:“我还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许久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优柔寡断了?想必要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
申彧沉吟几秒,抬起脸,委婉地拒绝:“那依我看,还是最好不要。”
贺惊春张了张嘴,最终,只得委屈巴巴地回了个“哦”。
申彧和贺惊春站在庭院里,开始干瞪眼。
申彧脑中乱七八糟的思维开始乱飘。
他想:反正同游血海宫还需要一定时间,他虽然确实有很多事情想问贺惊春,但百年都过去了,很多事情也就不再着急知道。
要不……
要不就先走开?
越想,申彧越觉得此想法甚妙。
他干脆对贺惊春说:“那我先去休息了,没什么事别来打扰我。”
“嗯,你去吧。”
贺惊春点点头,站在原地,目送第三个人回房。
旁边的杨柳枝在风中轻轻摇晃,贺惊春的身影在旁边柳树的映衬下,显得过分寂寥。
申彧硬着心肠不去看贺惊春,把门关得砰砰响。
……明明还是小孩子。
贺惊春哑然失笑。
又兀自站了一会儿,确认没有人进出后,贺惊春脸上的笑慢慢散去。
他垂下眼,右手掌心向下,轻轻往地面方向一按。
藕粉色外袍上,那一道道金色的暗纹如同一瞬间被赋予了勃勃生机。
金色的光芒剧烈颤动几下,然后顺着贺惊春的动作,猛然朝地底钻去。
繁复的阵文不断外延,如果其他人此时能看见,必会惊异地发现阵文几乎已经覆盖完整片大地。
贺惊春的手臂某一瞬间显得虚浮起来。
他重点检查了几处阵眼,然后面不改色地收回了手,走入房内,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连申彧都对这瞬间的剧变丝毫未觉。
设下严密的隔音阵后,贺惊春撕开了另一张连通符。
“……喂?谁啊?”
对面传来了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
贺惊春只觉对面简直下一秒要咽气了,不由关切问:“你听起来实在有点虚弱,近来感觉可好,敬华?”
“哦,是贺惊春啊。”
提起最近过得好不好,对面一下子来了精神,瘪着嘴吐槽道:“那必然是不太好的。”
“辛苦你了。”
“确实好辛苦。”
对方没有用婉转曲折的答案来敷衍贺惊春,他明显是憋坏了,一找到人说话,就忍不住大倒苦水。
对方哀嚎着说:“说实在的,越到后来,我就越觉得修仙真不是人干的活!尤其还是在这个破地方。我只不过待了一百多年,就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你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贺惊春?”
“过着过着也就过来了呗,”贺惊春开玩笑般回答,“可能因为我不是人吧。”
“你这话说的,真是,”对方一时被贺惊春的话噎住,半晌,悻悻然回,“怎么突然来找我?我在这儿能说的事实很有限。你那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不算出事吧,”贺惊春难得不抑制喜悦的音调,“申彧回春雪峰了。”
“啊?”对面一愣。
贺惊春继续说:“并且他让我同他一起去血海宫,我想这个时间貌似不太对吧?”
“我去,不是,真的假的?!”
对方被贺惊春的一句话弄得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他不敢置信地重复道:“哥们儿你等等啊——申彧真来找你了?你没骗我吧?”
对方说的话里,有些词语贺惊春不太熟悉,但是里面惊诧的含义却明显到一听便知。
贺惊春矜持地点了点头,仙风道骨回:“嗯。”
这一个“嗯”轻轻的,却像一座山一样压过来。
对方不知经过了怎样一番复杂的心理斗争,沉默了许久,贺惊春才听到他用心悦诚服的语气说:“不知道你们怎么做到的,但是真的,我打心眼里觉得你们牛。”
贺惊春愉快地挑了挑眉毛:“谬赞。”
“不是谬赞,我真心觉得你们厉害。要是我兄弟知道你们做了什么事,肯定比我还惊讶呢,毕竟你们都是他写……”
薛敬华说到这里,硬生生卡住了,口中再不能吐出半个字。
他转而叹口气道:“唉,算了,我什么都不能说,只能一个人呆在这里,当吃白饭的……”
薛敬华在心里早就憋了千言万语,但挤牙膏似的吞吞吐吐半天,最终也只蹦出来一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启元一千九百六十一年。”贺惊春马上回答。
“一千九百六十一?”对方追问道:“你确定?”
“确定。”
“好,那我算算。一九九三,不,一九九四减一九六一……”
对方碎碎念了一会儿,很快喊起来:“三十三年,牛,整整三十三年!”
薛敬华激动地说:“这个点我记得很清楚,申彧大侄子来找你的时间,足足提前了那么多!”
三十三年,一个很短,又太长太长的时间。
贺惊春提起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他像一头牢牢锁定了自己猎物的野兽,在关键时刻,越发冷静地问:“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所以我觉得你们做的事情能成功,”对方用肯定的语气说,“放心吧。”
贺惊春飘在半空的心悠悠然落地。
他郑重道:“多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我又没做什么。”对方笑了一声,但紧接着沉默了几秒。
“话说,”他小心翼翼问,“申彧既然和你见了面,你俩应该没打起来吧?”
提到申彧,贺惊春身上那锋利的棱角骤然变得柔和许多。
他轻咳一声,明明身边没有别人,还是紧绷着脸,把情绪遮掩起来。
“很好,”贺惊春对这个结果看起来还是颇为满意,“没打起来。”
“没打起来就好,没打起来就好。”
听口气,申彧和贺惊春相处得好像还不错,薛敬华显然为此松了一口气。
安静中,贺惊春听到了对方的呼吸声。
这时,有突然两只色泽缤纷的小鸟蹦蹦跳跳地靠近了。
好漂亮的鸟雀。
——就是好像两只都是公的。
颜色太艳丽了。
贺惊春盯着它们长长的蓝色尾羽出神。
他看着这两只不怕人的鸟从庭院的这头嚣张地跳到了那一头,然后依偎在一起,很亲密无间的样子。
“贺惊春……”
盯着鸟雀瞧了许久,贺惊春听见连通符那头的人清了清嗓子,然后哑着声音不自然地说:“别笑我看起来太忐忑,我心里实在是太愧疚了……我是害你和申彧变成现在这样的罪人。”
“要是,”对方哽了一下,情绪极复杂说,“要是当时我知道申彧他——”
“咻!咻!”
忽然间,被两只跳跃的鸟雀惊动的静音阵泛起了波澜。
两只鸟吓得四处惊飞,羽翼拍打的声音穿到了连通符那头,让对方一下止住了声音。
贺惊春看到它们转瞬就四散了。
但之后,在动荡之后,它们还会依偎在一起的。
贺惊春低下头去,轻轻拨了一下自己的袖口,金色的暗纹在上面波动。
他反倒宽慰对方道:“道什么歉呢?你当时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多岁,让远道而来的客人吃了这么多苦头,是我们招待不周,又不是你的错。”
更何况,那时候的情形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了。
……怪得了谁呢?
贺惊春欲言又止,没有把这些话说完。
对方听到贺惊春的话语,心里反倒更加难受了,接连着叹了好几口气。
贺惊春几乎能想到薛敬华那垂头丧气的样子。
“不是你的错,”贺惊春再次强调,“这些事情是师长的责任,没有保护好你们是我们的问题,现在还让你待在那里更是我们做得不够好。敬华,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
那边被贺惊春温柔的话语说得哽住了。
半晌,贺惊春听见他吸了吸鼻子,模模糊糊回了个“嗯”。
良久,相对无言。
……
一张联通符在两个人的注视下,默默燃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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