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掉进深海之中,莲烬的意识在一片虚无里上下沉浮,仿若飘萍。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感受不到,什么都抓不住,不知身处何方,不知该往何处。
他很冷静,任凭自己在虚无之中飘荡,没有惊慌。
莲烬直觉感受到那风刃没有什么威胁,劲风中没有杀气,不然也不能悄无声息地穿过防御结界。只是不知道风刃究竟是什么,有什么意图罢了。
即便可以肯定没有什么危险,他还是忍不住出手。
虚空之中,他仿佛听见有人在远方低语,“错了。”
什么错了?
那人的声音忽然又近了,仿佛就在他耳边,“你为何执剑?”
为何执剑?
莲烬想说话却无法发出声音,心底下意识作答,他执剑是为恨。
“错了,你的道还需找寻。”苍老深沉的声音穿过他的五脏六腑,震动他的灵魂。
我的道?
没有人能回答他。虚无之中时间似乎不再存在,过了也许一瞬,也许十年,他眼前的一片黑暗才逐渐有了光亮。
莲烬睁开眼,五感缓慢归位,眼前朦胧的一切逐渐变得清晰。
黄沙飘扬,破败的“义”字旌旗飞舞,漫天嘶喊声、炮火声传入耳中。
有人离他很近,大喊:“将军!将军!”
莲烬看过去,面无表情。
那是一个穿着铠甲的凡间士兵,看着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手忙脚乱地朝莲烬跑来,叫上几个人一起将他扶起来,慌张道:“将军你没事吧?”
将军?
莲烬这时才彻底清醒过来,他竟是躺在一片战场上,想抬起手却只觉得浑身沉重,想要动作的每一处都剧痛无比。身上的玄铁盔甲只剩下一半还挂在他胸前,周身都是血迹。
几个士兵将他从地上架起来往战场边缘走去,动作匆忙,扯得他浑身的伤口渗血。
“咳咳”莲烬咳出喉咙中的鲜血,他猜测他暂时寄居的这具身体应当是被炮弹砸中了,受伤不轻。
莲烬想调出红莲飞刃,可他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灵力的存在,连他的本体都消失无踪了。
难道是幻境吗?
可他精神力已经进入澄明境,还有什么人能够让他不知不觉地掉进幻境之中?
小士兵焦急的话语将他的思绪拉回到战场上,“将军,按照你的指示,我军剩余兵力已经撤至护城河外,接下来怎么办?”
“送我过去,原地休整,之后再做打算。”莲烬的嗓音沙哑,他还不清楚自己到了什么地方,这究竟是幻境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眼下这具身体受的伤不轻,必须另作打算。
小士兵接令,一路护送莲烬到护城河外军队临时扎起的营帐中,将莲烬交给副将便离开了。
军医立马围上来给他治伤,包扎完,莲烬叫周围人都下去,只留下神色最焦急的副将,沉声道:“现在情况如何?”
一番简单试探,莲烬从副将口中知道了当下的情况。
他寄居的这具身体是原南江军区总督傅尘霄,统管整个南方军务,因朝廷争斗落罪入狱,左不过功高震主,皇帝忌惮。
好在他入狱没多久,南江地区的农民百姓便组成起义军反了。打到南江府衙时,顺手将他救了出来,他从善如流加入其中,成了义军一份子。
义军势猛,不过三月就打到了京城门口,只差最后一座霸州便能剑指京城。
霸州不像沿途遇到的其他城镇,城防铁桶一块,易受难攻,义军包围后,强攻、谈判,软的硬的都试过,霸州州府死战不降,义军只能一次一次硬攻。
今天由傅尘霄亲自指挥作战,两军鏖战了一天一夜,双方都是伤亡惨重,傅尘霄无奈只能撤退休整,不巧就被落在附近的炮弹震晕了过去。
副将李岩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少时在南江军区参军,从那时起就一直跟在傅尘霄身边,一路从大头兵做到副将。
他只当今天的将军是被炮弹震得有些忘事,在出去前还回头问:“将军你真的没事?”
莲烬靠在床头,单手扶额道:“没事,你先出去,我休息一会儿,营中事你多注意。”
李岩大声答好,掀起帘子走了。
幻境吗?
莲烬不太确定,这里的一切都太真实,连他都看不出破绽。
不是幻境又没有危险的话,大概是九阙天中的机缘吧,不过他也不能肯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不知道哥哥那里怎么样?
若是和他一样那就没什么需要紧张的,莲烬相信叶泫能够自己处理好这些事。
至于他自己,就暂时扮演一下这个傅将军好了。借身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扮演别人对他来说驾轻就熟。
营中灯火通天,戒备森严,虽是临时组建的义军,但在傅将军严格地调教下军纪严明,值夜巡逻有条不紊,不输正规军队。
第二天莲烬想起前一天护送他回来的小士兵,将他找来。
士兵年纪很小,十四五岁的年纪完全就还是一副小孩模样,干干瘪瘪的,套在不合身的步兵甲里,活脱脱像是偷穿了家中长辈的衣服。
莲烬靠在床边支的凭几上,一手支着额头,一手垂在身侧,这姿势和傅将军健壮精实的身体违和感太重,但莲烬做出来却没什么不对劲。
他问:“你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小士兵没想到将军会问他这样一个问题,来之前他想过,将军可能要给他些奖赏吧,或者要重用他上阵杀敌,没想到开口竟然是这样一个问题,犹豫片刻,他沙哑着嗓子道:“将军……是个很好的人。”
“哦?怎么好?”莲烬问。
将军不像平日那样凶巴巴地皱着一张脸,说话声音很平静,小士兵心里没有那么惧怕了,回答道:“将军在南江军区当总督的时候,那些狗官欺压我们只有将军会替我们出头。虽然将军总是忙着和南边的蛮子打仗,在城里的时间不多,但是只要你回来,大家去找你,你能帮的都会帮我们。又给粥,又给钱,有一次还为了我们和按察使司打起来了,大家都是真的崇敬将军。”
小士兵说着说着有些哽咽了,也不停,继续说:“狗皇帝不管我们的死活,狗官只会从我们身上挖油水,将军这么好,还因为什么贪污被抓到牢里。您一走,那些狗官更猖狂了,大家实在是受不了了才反的。”
莲烬不是傅将军,不知道傅尘霄本人听到这段话会是什么心情,想来他那样的人,这样类似感谢的话应该听了不少吧。莲烬又问:“你年纪不大,怎么想到参军?”
小士兵听他这样问,眼泪决堤一般流出,却不再哽咽,眼神坚定道:“前两年南江大雨,江水决堤,田里的庄稼糟了水灾全都毁了。我父亲和哥哥被府衙官兵捉去抢修堤坝,我爹一把年纪了,哥哥为了保护爹被大水冲到河里淹死了。
我爹回来以后生了病,朝廷一瓢赈粥,十人分饮,他没撑到您亲自赈粥就病死了。
家里没钱,朝廷赋税说是要少,知府派下来收税的人却说一点不能少。我娘种地熬坏了身子,和他们争执的时候被推在田里撞死了。我家里没人,大家说要起义我就跟着一起,我要杀狗官,我要跟着将军到京城去杀狗皇帝。”
乱世之中,平民性命最不值钱。人分三六九等,生而有贵贱,贱民贱民,贱命一条。
他们的苦和血落不进高高在上的贵族眼中,他们命贱如草,是生是死,被权力倾轧,被苦难践踏,和路边的杂草没有任何区别。
要摧毁一个幸福的四口之家,只需要一场天灾,脆弱的杂草就会被命运洪流淹死。待洪水平静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听到他们的故事。
莲烬若有所思,问:“你叫什么?”
“张桐。”小士兵道。
“张桐,你扶我下去看看。”莲烬推开凭几,起身下床。
简单收拾一番,莲烬被张桐扶出营帐。在外将军不能被人搀扶,不能表现出力不从心,莲烬从容地让张桐带他到护城河边。
霸州外有一条护城河,河水清澈。春天的时候许多百姓会到护城河边放风筝、游泳,河边会开满野花,蝴蝶就在花丛间翩翩飞舞,霸州人将这条护城河叫做母亲河。
莲烬眼前的母亲河不是霸州人眼中的样子。
一天一夜的大战,死的人太多了,撤退的时候还有义军将士被霸州军弓箭手射死在护城河里。流血漂杵,清澈透亮的碧蓝小河上此刻飘着一层血脂,尸体就浮在护城河里。义军人手不足,还没有全部打捞完。
没穿铁甲的士兵尸体在河中随水飘动,浮尸如萍。
有一具被卡在河边的芦苇丛中,粗布衣裳已经被血染成铁锈般的红色,缠在芦苇丛间,任河水如何流动都不松开,就好像他还活着,死死抓住芦苇丛不肯离去一般。
被水泡得肿胀的尸体面目瘆人,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
这些战死的将士原不过都是南江附近的百姓,生时贱命一条无人在意,死后也不过腐烂尸体一具,一碰就会溢出腥臭的血水。
河对岸就是霸州城门,两军都尚未完成战后清扫,霸州军虽艰难守住了城池,但也是付出了惨重代价,现下也不敢出城收拾战死将士的尸体。
数不清的尸体就杂乱堆叠在霸州城外,断剑碎尸,火炮炸出的火坑零零散散寄生在尸体上,借着杂草和尸体为燃料熊熊燃烧,空气中弥漫着让人后背发凉的气味。
战争地狱,不过如此。
小莲:我在哪?哥哥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第32章 战争地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