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过一天,众人继续出发寻找严子玉的踪迹。花无咎提议,所有人分头行动,从昨天严子玉失踪的那间药铺为中心,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找人,探听附近有没有人见过他的相貌,临出发之间,吴府的一个先生擅长画像,依照花无咎口述,修修改改,一副跟严子玉相似九成以上的画像交给官府。
无归门在人间行事,官府的人也给几分面子,那张画像递过去,城守便答应下来,将画像张贴在榜,吴老爷也悬赏金百两,若有人见过此人,有消息上报衙门,找到人就可以领赏金。
无归门虽然产业不少,但寻常出门在外,也没有带大量银票的习惯,吴老爷帮忙垫了钱,随临就记下来,说等这件事过了,会差遣门派弟子到沧州城来还钱。但那吴老爷不要,还这么说——
“仙师照护一方平安,区区百两金,在下怎么好意思要还,就是拿了,讲出去别人也要笑话。再则,仙师小施法术,就能泽惠在下,何必麻烦仙师差人来回?”
钱,人家不要,要无归门的人掐咒画符,保佑他家里上下平安,财源广进。此言既出,众人都没有话讲,随临跟他解释,说仙门不搞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姓吴的偏偏不信,花无咎就答应下来,说要给他画符。
无归门门主开口,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会儿一出了门,随临就道:“敢问门主,为何答应那姓吴的画符?”
众人听他开口,都停下脚步,也是心中疑惑,等花无咎解答。
花无咎只图糊弄了事,没想这么多,这会儿听人问了,忽然想起来,这些仙门弟子没怎么跟凡间那些人打过交道,有些人他就是这样,你说没有,他偏偏不信,觉得你藏私,你无论如何解释,人家都只会觉得你狡辩,反而对你有气。
但事实如此,话却不能这么说。毕竟白映青这等人物,目无下沉,哪里会懂这些道理。
“凡人求神念佛,不过是心中恐惧。既然他心中有惧,画道符给他,也不妨。”花无咎一本正经说完,抬起头见不远处刚好有一算命的摊儿,伸手一指,“既然撞上了,就先把事儿给他办了。”
那算命先生大约四五十年纪,一把黑色长须打成缕挂在鼻子下边,头发倒是束过,但是乱糟糟,杂草一样枯干,面皮皱巴巴,脸色蜡黄,鼻子眼睛都小,头也小,身子更小,挤在一张板凳上,洗得发白的道袍宽宽大大,支起来里面弱不禁风的骨骼,像随时都能散架一样,随着他的动作乱晃。
他身前一张四方的小桌,边上支一顶幡,上面写得是“神算子”三个竖着排开的黑字,桌子上面有砚台,毛笔,还有黄纸,右手边的黄纸上面写着字,大约是提前画好,直接拎过来卖。
墨已经干透,纸整整齐齐叠在一起,上边压一块小石头,石头只按住中间那一段,剩下的黄纸风一吹过来,就无可奈何地往上面乱翻,露出来里面几乎一模一样的鬼画符。
花无咎走上前,随临跟着后边,一群人也随她而动,那算命的本来正磕着瓜子,听见动静抬头看,浑身一个机灵,瓜子全都掉在了地上,稀里哗啦的响,他站起身来,道袍上面的瓜子壳也跟着往下掉,人马上要从凳子上窜出去,众人却刚好在这时候围了过来。
司空风刚好堵住一侧的出口,他心中本来就烦花无咎耽误功夫,这会儿越俎代庖将那算命先生推了回去,不耐烦地道:“买你一张符,多少钱?”
那算命的说一两一张。
这点钱,对仙门中人算不了什么。花无咎让随临给钱,顺便拿手去指那算命的面前堆起来的一沓黄纸:“画一张跟你这些不一样的。”要是画得一样,那姓吴的不小心见了,恐怕察觉出来端倪。
算命的道:“呃……”
花无咎耽误功夫,司空风心中更烦,怒道:“你呃什么?叫你画你就赶紧画!”
算命的道:“可……可我只会画这一种……”
花无咎也急道:“那你就只画一半,剩下半截,你自作主张,越丑越好。”
算命的被吓到,也不敢多说什么,哆哆嗦嗦去拿笔墨,那摊子附近还有一些其他小商谈,卖糖油果子的,还有卖八宝鸭的,没有固定的铺面,就拿着个小竹篓,上面盖一块白布,再旁边一点,还有一家卖馒头的,这家前面倒是有桌子凳子,坐着的人也不少。
这会儿,一个头发乱糟糟的乞丐过来,挨着这几家做生意的,一个个讨东西吃。那老板掀开蒸笼,见那乞丐凑过来头,马上就将蒸笼盖上,怒斥了一声,手里边挥舞两下,乞丐身材矮小,瘦巴巴的,那老板人高马大,马上就把他吓得跑了出去,又去问别人。
他先窜到卖八宝酥鸭的那个篓子前面,卖东西的是个上年纪的老汉,见他过来,眼疾手快将白布重新盖上去,那乞丐乌漆嘛黑的手伸到一半,脸色讪讪,又慢吞吞缩了回来。那老汉嘴里咕叽咕叽哼着调子,好像一副完全没有看见他的样子。
乞丐乌青色的嘴唇上下一张,像灌沙一样呼啦啦地开口:“老爷,您行行好,行行好,赏俺一点东西吃吧……”
那老汉登时变了脸色,直接将篓子抱起来,像生怕他来抢一样,声音又怒又恐,“去去,去去去……”
那乞丐看不清人脸色,还在那里喊着要东西,那老汉全当听不见,这时候,旁边那个卖糖油果子的人道:“哎,你过来,我给你吃。”
那道士画符本来就慢,这会儿被人围着,更是害怕,本来一张画了一半,结果墨往上面一点,淹透了半张纸,只好硬着头皮重新再画。花无咎在旁边百无聊赖,就看那乞丐接过糖油果子,一口一口吃。
卖东西的是个小娘子,头发盘起来,上面簪两根簪子,一根碧绿色,一根玉白色,体态略微丰盈,看脸听声,大概也就二十出头。她身前一竹篓一竹篮,一个竹篓大,收口的位子也大,里面放的是串好的糖油果子,另外竹篮里边,装的是还没有串的糖油果子,卖的话,有按串卖的,也有按粒卖的。人倒是大方,直接抓了三串递给那乞丐。
那乞丐吃东西声音大,吧唧吧唧响个不停,吃了一根又一根,身上穿的原来也是道袍,不过不知道从哪儿捡的别人不要的,满是破洞,脏兮兮的,他一边吃,一边还在身上揩油,芝麻粒全都落在了衣襟。他吃完东西,刚好那道士的符也画完。花无咎收了符走,那乞丐眼珠子提溜一转,飞快地跑过来,跪在花无咎面前哐哐磕头。
“仙人,行行好,您行行好吧……”
花无咎还没有发话,随临就掏了一串铜板给那乞丐。那乞丐咚咚又磕了几个响头,起身乐呵呵地将铜板拿着数,数得正起兴,没有看路,就这么撞上了一个穿红衣服的年轻女人。
“臭乞丐,没长眼睛吗?”
花无咎只感觉眼前一阵风吹过,那乞丐就这样给人掀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在了馒头铺前面的桌子边上,手臂被震得在地上弹了两下,挥舞之间还将凳子也给掀翻一根。
那乞丐捂着腰,也是正生气,骂了一句“亏贼”,忽然之间脸色一慌,马上眼睛去找铜板,那串铜钱幸好还没有飞远,他立刻从地上弹起来要去拿,结果路边就在这时来了几个小孩,也跟着一块去抢。
那馒头铺老板被人砸坏凳子,骂骂捏捏站出来,几个小孩叽叽喳喳一边笑那乞丐一边去抢铜串子,红衣女人也气冲冲拍着衣裳——就在腰间的位置,黑黢黢一团灰,似乎是被那乞丐拿头给撞的。
这几个人追来追去,将路都给堵了,随临过去将铜串子抢过来,教训了那几个小孩几句,递给那乞丐,那乞丐千恩万谢,接过钱串子,恐怕是觉得有人撑腰,又回头瞪了那个女人一眼。那红衣女人长得漂亮,说是风情万种也不为过,她再瞪一眼回去,媚眼里面全是杀气,叫那乞丐吓得腿软,马上头低了回去,扭过身迅速跑开。
小孩和乞丐都走掉,中间就空了出来,只剩下随临一人,那女人看随临一眼,再打量了花无咎一行,冷冷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无归门的人。”
仙门之中打个照面,互相都知道彼此是谁,人间呢,有些有见识些的,也能够认出来,譬如先前要见他们的城守,一些官府中人。凡人不认识无归门的人,冲撞也情有可原,可这女人有些见识,却言语之中不将无归门当回事,就显得非常古怪了。
她冷眼再一扫,捉住了躲在最后面的司空风,突然却笑了:“这位修士,我倒是没有看出来是什么来头。”
徐千秋站出来道:“姑娘口气大,仿佛来头不小。想要知道我们的来头,也要先报上自己的来头吧?”
那女人呵呵一笑,脸上又没了杀气,仿佛平常女儿家,眼神娇媚:“区区不才,无门无派,散修而已,公子看得起,叫我阿琳就行。”
她语气软下来,突然又叫徐千秋无法招架,耳朵一红,脸都垂了下去。花无咎心里默默骂了一句没定力,这种程度都招架不住,还好意思叫自己名门正派。
那女人见状,脸上笑意更深,红唇轻抿,挪歩到随临面前:“我已经报上自己的来头,诸位道友,为何不报上你们来头?”随着她讲话,眼神又从随临身上,飘到了司空风身上。
司空风还没有发话,徐千秋就指着他道:“在下穹华派徐千秋,这位是空见公子……”他啰啰嗦嗦一堆,也没有管别人愿意不愿意,就这样讲所有人的来头都讲给了这女人。
其中在讲到“白映青”和“空见公子”时,她的眼神都动了一下。听完,她走到花无咎门前,笑道:“原来是白门主,久仰。”
徐千秋道:“阿琳姑娘来到沧州城,可也是为抓捕魔修之事?”
阿琳又看着司空风,意味不明道:“抓捕魔修?”笑了一声,她道,“不错,我正是为抓捕魔修而来。”
花无咎搞不明白他们名门正派是不是都这样打交道,徐千秋说要捎带上这女人一同找人,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点头。
虽然昨天做了一宿噩梦,花无咎已经打定主意洗心革面认真找人,但是跟众人一起,那就没有机会偷懒,早上雾气重,今天必定太阳不小,刚刚走过了一条街,她就道:“这符既然已经画好,我便先回一躺吴府,将事情打点妥当,万一遇见那魔修,追来打去,东西遗失,白作功夫。”
花无咎说完,众人都点头。她带着那一张符就往回走,走了没有两条街,突然路就被堵住了。
路口的位置,一群人围起来,正对着一个什么东西指指点点,花无咎越走越近,听见议论声大大小小,接连不断地传过来。
“赶紧报官……”
“要不先找个大夫……”
“谁去找个大夫……”
“没看见吗……已经死了……绝对是死了……”
“哎哟,造孽啊……”
花无咎插入人群,只见地上躺着一个穿着破道袍的乞丐,衣襟位置兜了许多芝麻粒,嘴皮子油乎乎的,两眼泛白,手脚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歪在地上,腹腔位置没有起伏——确确实实是死了。
两个捕快带着刀过来,让那些人往外面退,一起将人抬上一块木板,就在这时候,有什么东西从那乞丐的腰间漏了出来,鼓囊囊地往外面挪动,花无咎多盯了一眼,发现是一串铜板,那串铜板刚刚冒头,其中一个捕快就把身子侧了过来,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手做了一个掏东西的东西。
他转过头怒斥:“挪远点,别在这里碍事。”
花无咎听人耳边有人讲话:“又死一个……”
她转过头插嘴,“怎么,还死得很多吗?”
讲话的是个三十岁出头的汉子,花无咎一问,人群里面许多人都看他,他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另外有人见花无咎长得好看,抢着搭话:“都是些乞丐,死在街边,我都见了三回了,真是晦气。”
花无咎说:“都是怎么死的?”
花无咎虽然没有穿金戴银,但也是细皮嫩肉,不像寻常人家,这样一问,众人就安静了一下,一会儿才有人大声答,“还能怎么死的,饿死的呗!”然后翻她一个大大的白眼。
花无咎心道: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是撑死的。
花无咎带着符回了吴府,胡诌说这符折起来贴身带着,能够保他一家平安。那姓吴的千恩万谢,将符收了,花无咎又再出门。
她再经过之前那条街,那算命的还在,馒头铺老板也在,卖八宝鸭的也在,唯独卖糖油果子的那位,消失不见。
花无咎走过去,问那算命的:“刚才卖糖油果子那个,你可认识?”
算命的扭过头,看她指着的方向,费力想了一会,说:“不认识。这些卖吃食的,都是整条街乱走,哪儿小孩儿多,他们就跟着去哪儿。我也是头一回见她过来。”
花无咎点点头,继续往东义庄的方向走。
东义庄白天的时候有人守,上回徐千秋跟守义庄的那老汉讲过话,认得出来她,那老汉便没有拦她,只坐在门口外面一点抽烟。花无咎很快速地一个个掀开所有尸体上面盖的白布——
义庄收容的都是无名的尸体,这种尸体,很大一部分来自没有田地也没有钱,流奔路上死的流民,还有就是城里面的乞丐。不出所料,许多尸体都穿的破破烂烂,少有体面的。
尸体上面盖着的白布并不轻,花无咎掀起来的东西太大,那老汉就走了进来,正好撞见她在对尸体动手动脚,叫她住手。
花无咎赶紧将布放下来,那老汉气得面皮发颤,走过来尽量克制语气:“这些有病的,你乱摸,你染上病,一个传一个,衙门要来找我麻烦。”
他话说得不连贯,花无咎也听出来了是什么意思。不仅有一些人是染病致死,尸体长时间停着没有下葬,也容易致疫。
花无咎点头称是,转头就离开义庄。义庄附近虽然荒凉,但再走一段路,就能够看见一个村子。那老汉也是村子里的人,收了衙门的钱过来看义庄。村子里面房子坐落得稀稀拉拉,这儿坡上一个,那儿坡上一个。
花无咎原路返回,绕过一间屋,突然就听见屋子里面有人的呜咽声,还有踢门的声音,这间屋不大,修得也矮,大概是拿来堆柴,放杂物的小屋,花无咎在门口停留一会儿,那声音越来越大,门摇摇晃晃,像是马上要倒。
花无咎往后面一退,里面就钻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身上绑着绳子,嘴里面塞着一块臭烘烘的碎布,看见她在门口,两个眼睛瞪圆,满脸惊恐地往后一退,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正是时,另外一侧的主屋里面冲出来两个男人,一个膀大腰圆,半身**,另一个瘦成竹竿,脸上沟壑纵横,手里边提一把锄头,眼中凶光毕露。
“你是什么人?!”
那人张口问话,花无咎刚要答,那锄头就这飞到了她头上,只要她不躲,立刻就能够砸她个头破血流,花无咎纵身向前,锄头在她身后砸下去,直插进了地里,她一脚踹中那瘦子心门,怒呸一声,“我是你大爷!”
旁边那高个胖子冲进屋拿了根板凳,举过头顶就要往花无咎头上砸,花无咎一脚将人踹翻,凳子扯到自己手里边,劈头盖脸砸下去,那怕胖子啊啊大叫两声,躺在地上没有了动静。
那瘦子吞着口水,白一张脸,坐着地上蹬腿往后退,“杀、杀人了……”
花无咎蹲下身,手伸到那胖子鼻子下面,片刻收回来,扭头瞪那瘦子一眼,“杀你大爷,没死呢。”
正适时,远处坡下面走过来一个戴斗笠的老汉,只冒了半个头,花无咎后知后觉干了什么,一脚将那胖子踹进屋,又拿着锄头威胁那瘦子一块进去,最后只剩下那被绑着手的姑娘,眼睛流水,猛摇着头。
花无咎想了想,指她:“你,也给我过来。”
三人进屋,那老汉从门前过,没有往这边看,等人走了,花无咎再开口讲话:“现在,跟我说说是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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