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在年轻的时候很容易产生两种错觉,一是默认自己能永远年轻有未来,二是觉得自己老了之后不会怕死。
这种青春的傲慢在名为越鸣的少女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如果有人要问一班的学生,你对于越鸣此人有何印象,他们的第一反应绝对是——难以接近。
是的,难以接近。这印象并非空穴来风。
越鸣的走路速度极快,长度及肩的黑发挽在耳后,露出符合规定的额头。眼神平视前方,偶尔扫过人群也仿佛隔着无形的屏障。
“麻烦让一下,谢谢。”常见的回应大抵如此,语调平稳无波,像是提前设置好的几个人机模块。
她偶尔也会显得格外健谈,不允许学习外的一切事物的教室外围走廊看到几个“同好”,眼神就骤然亮起,语速加快,聊到上课为止,那短暂的热情,能从中瞥见曾经风采的一角,然而这只是对限定几个人开放的vip模式。
因为对大部分外班人,或者说经历过大半个初中被名为“越鸣”的光环笼罩的月城附中的同学而言,越鸣更像是一个社交恐怖分子,无论何时,什么人都能在半天被她混成熟人。在年级第一的宝座上两年多巍然不动,各类竞赛领奖台上永远的主角,依旧维持着各类活动的精力与积极性,包括最后一鸣惊人的中考。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令人仰望又不敢轻易靠近的风景线。
当然,还有更熟的。
“小鸣!”毫不掩饰的亲昵,是牧媛。她从几个正热烈讨论的同学间挤过来,脸上漾着毫无阴霾的笑容。
越鸣闻声顿住,侧过脸,矜持且高傲地点了点头,随即便转身走进了教室。
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停顿从未发生。
站在牧媛旁边的禅院真希目睹了全过程,眉毛困惑地拧了起来。她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看向牧媛,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解和一丝不忿的火气:
“——她怎么是这个态度?”
她摇了摇头,乌黑的马尾辫随之轻轻晃动:
“你不懂啦,小鸣是这样的,但其实她人特别特别好……”
她试图寻找更准确的词语,最终只是重复道,“特别好。”
然而,这番解释落在不远处竖着耳朵偷听的狗卷棘和胖达眼里,更像是天方夜谭。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了“果然如此”的无奈,以及一种像是看到被男主恶劣对待的言情剧女主角一样的“她和其他人不一样.jpg”的无声吐槽。
狗卷棘默默地把高领拉链又往上提了提,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写满“果然如此”的眼睛。
但这回确实是他们冤枉人了。
因为按照严格意义上来说,越鸣的确有且仅有一个青梅竹马,她叫牧媛。
牧媛长得很白净文雅,是那种很得长辈喜欢的、没有攻击性的漂亮。鹅蛋脸,眉眼温顺,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毫无威胁感。
当然,这并不妨碍越鸣觉得这人有点傻。
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只记得那是小学时期,研究星座的二人盘坐床头,老旧的电风扇在头顶吱呀作响,吹动着摊开的、印着花花绿绿星座符号的杂志书页。
“噢,那我应该是腹黑吧!”牧媛看着杂志歪头想了想,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煞有介事地说。
“……哪里有腹黑的人说自己是腹黑的。”
以至于越鸣经常担心她被人骗。
初中的时候她俩分开了,上的不同学校,当时越鸣还觉得惋惜,但现在看来,那几年的分离却像是命运一次阴差阳错的仁慈,至少……在全新的、无人认识她的环境里,和陌生人聊天不必再小心翼翼地维持那种态度。
和别人翻脸了就没必要强行续上了。
对她而言是这样。
毕竟只需要忍耐一段时间就能开启全新的关系,所谓的人际关系更像是一种一次性用品,廉价且毫无负担,工具性的交往轻而易举给人好印象,而不是仿佛昏了头似的围着谁团团转。
她不缺这种“朋友”。
每次听到家里老爸侃侃而谈所谓人际关系对她指点江山,要求她请客、照顾同学、大方待人,她都很想笑,这到底是哪年哪月的老黄历,还是说她运气实在太差根本遇不到这种同等的傻子?
也可能她实在不怎么讨人喜爱,做出的那些笨拙的、试图融入的举动,比如主动分享零食却被晾在一边只能靠着卖唱似的吆喝结算,比如鼓起勇气加入讨论却换来一片尴尬的沉默,落在某些人眼里,大概全是愚蠢而浅薄的,相当容易被人瞧不起,成为新的笑料。
当然,这算是后遗症范畴。
所谓“同学”给予她最深的印象,就是从你座位旁边经过时,一边走一边用余光瞟你,然后几个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发出压抑却刺耳的低笑;上课时几个人肆无忌惮地讲话,时不时突然回头看你一眼,再迅速转回去,伴随着一个清晰无比的白眼;和老师说就是我在看别人你自作多情吧,语气里那种刻意的无辜和轻蔑混杂在一起。
——真的、很恶心。
代表班级社交中心的那个小圈子不接受她。
于是就用这种无处不在的小动作,一点点地把她挤出去。
那种试图融入时的笨拙感像穿着不合脚的鞋走路。
她曾经也试图刻意讨好伏低做小“加入”进去,附和她们无聊的笑话,结果发现吆五喝六当了别人的奴婢,换来的只有更深的轻蔑和理所当然的使唤。
因为愤怒,因为不屑,因为那黏腻又冰冷的微妙的不适感。
还有……那点可怜又可笑的自尊心。
她主动将自己放逐。
以至于到了现在,置身于月城二中这所顶尖学府的精英之中,面对那些或崇拜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她对“融入群体”这件事,依然感觉陌生,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一场闹剧。
一个人有什么坏处?不用等人,不用将就别人的步调和喜好,不用浪费时间去听毫无营养的八卦,不用强压着烦躁去附和无聊的观点,那些关于明星绯闻、游戏装备的嗡嗡声,只会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时间变得纯粹而高效。
是她看不起这帮子垃圾吗?心底那个冰冷的声音斩钉截铁:是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
不是谁都有资格登上月城二中的最高峰的,不是么?至于那些还在第二考场甚至更后面挣扎的“东西”……连名字都懒得记的模糊面孔,又有什么资格值得她费心费力呢?
那段时间由于某个不便明说的特殊需求,老妈经常来接送她上下学,然后,母女俩会“蛐蛐”其他同学——与其说是一起,倒不如说是老妈的一点恶趣味爱好,她似乎很享受这种居高临下的点评。
她当时还残存着某种被规训出的懦弱和“正确”,忍不住小声问老妈:
“这样背后说别人会不会不太好?”
心态很强的尚女士瞥了她一眼回答道:
“那就让别人背后也这样说我们呗,反正都一样。”
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大人的冷酷。
这种“三观不正”的激励法很长一段时间融入进她的生活里。
“考这种分还好意思提这样那样的要求吗?”尚女士语气里的鄙夷几乎凝成实质,“你是不知道,我们同事家那个孩子,高考才400多分,还要出去旅游,让她爸爸陪她安慰她。”
越鸣通常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偶尔她会随着话尾用一种平淡到听不出情绪的语调,附和一句:
“嗯。”
心里却在想着, 400分?她有几科就算不去考,闭着眼睛乱填,总分也到不了这么低。
而后,在某一个瞬间,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在母亲这种漫不经心的刻薄和她的随声附和之中,不知不觉地,也变成了一个……刻薄的人。
不过这都无所谓。越鸣将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自己干净整洁的指甲上,修剪得圆润完美,没有一丝瑕疵,像她给自己定下的标准。
她觉得自己有理由如此刻薄。
他们对她展露的恶意如此真实,她为何要对它报以温柔?
该死的另有其人。
毕业不是人生的终点,你们所有人都死了那天才是。她心中默念着这句冰冷的诅咒,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
“重要的是过程,不是结果。”……?
不。
不,重要的是结果。
因为如果经历了这么多破事还没达到目标,那还有什么资格去高高在上评判别人?那些付出的屈辱、忍耐、自我放逐,都将变得一文不值。
她可不是为了“安慰奖”才这么拼。也不是为了日后回忆,感叹追逐梦想的过程有多美好。那些都是失败者的自我麻痹。
她必须要到达终点。
否则总得有人要死,而且绝不会是她。
……
踏入月城二中的校园总让方敏有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错觉。
她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啊,这似乎也是一种“越鸣式”比喻。
她苦笑着想,那个人的影子真是无处不在。
红色的跑道静静吞掉每一粒雨,天气阴沉沉的。
女孩子们悄声说着八卦,眼睛忽闪忽闪带着光,有些男生也忍不住凑过去一起聊,青春的少年们兴奋得像是窗外生命力旺盛的夏蝉,真是……
烦死了。
聒噪。嘴碎。嘈杂。无知。幼稚。真是烦死了。
她低着头跟在夏油老师高大沉稳的身影后面,间或被迫抬起头,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回应那些没有恶意却让人厌恶的打探目光,看起来温和极了。
青春?
有的人天生是注定享受青春,更多的金字塔底的沉默者是在单纯的消磨青春。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方敏觉得,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越鸣这种干什么都很行的人呢?
参加了那么多活动,不仅成绩好,家里也好,人也……很好。
那是一种非常容易得到的优点,完全利己的善良。
不用心理建设,不用权衡利弊,不用渲染情绪,做正确的事就和呼吸一样理所应当。
即使是最后一段时日。
体考训练的那段时间班里的气氛里因为共同的目标和挥洒的汗水,以及即将到来的解脱感,实际已经缓和了许多,于是泾渭分明的线又开始重新流动。
班委开会选择班服的时候越鸣依旧是座上宾,尽管实际上她的作用已然被老师指派的人彻底替代。
“你别这样……”从门口透进的余光里,方敏看到班长安禾睁着她那双总是显得格外无辜的大眼睛,甚至伸出手,带着一种刻意的亲昵,试图拉住越鸣的手腕——好像过去一年多来刻意的缄默、回避、视而不见,都从未发生过。
然而越鸣,她只是轻轻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脸上挂着笑,那笑容却像一层薄冰,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嘲讽与高傲。
“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决定就好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门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
于是方敏飞快地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盯着自己摊开的习题册,继续写着那些她看不懂也深知越鸣永远不会多看一眼、更遑论指点的难题。
笔尖在纸面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微微颤抖的手掩饰了心底那丝复杂的情绪。
班服最终选择了当下流行的扎染T恤,人手一件,斑斓的色彩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印在洁白的T恤上。拍毕业照那天,所有人都穿着这统一的“战袍”,和背景里拉着的“青春不散场”横幅融为一体,笑得灿烂无比。
除了……站在最中央、如同一个突兀的黑洞般、穿着自己那件纯黑色T恤的越鸣。
她的表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与周围格格不入。
那段时间,方敏做了很多努力。她小心翼翼地讨好,谨慎地对待每一个同学的情绪,往日里其他同学对她若有若无的排斥也逐渐减少,成绩也靠着死记硬背和题海战术,艰难地、一点点提升。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在他们眼里,她依旧是那个底层,那个靠着毫无贡献的、小心翼翼的“合群”姿态作为投名状,才勉强不被彻底排斥的存在。自然,也永远得不到更高的待遇,更真诚的接纳。
于是,在需要自由组队的体育课上,方敏就这样理所应当地、毫无悬念地被落下了。
当自由组合的哨声响起,人群如同退潮般迅速分成小团体,她像一颗被遗忘的棋子,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操场中央。
当老师皱着眉头,开始例行公事地点名分配“落单者”时,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窘迫地、结结巴巴地说明自己的原因,一个熟悉的名字就带着点戏谑的腔调砸了过来——
“哎呀,你也被发配到我这里了吗?”
方敏身体有些僵硬地转过去,心脏猛地一缩。是越鸣。
她穿着那件标志性的黑色运动服,双手插在口袋里,正微微歪着头看她。
她开始有些恐惧。
不知道是害怕自己重新被排挤的难堪处境被越鸣看得一清二楚,还是害怕这个因为和所有人撕破脸皮而走到如此孤高境地的人,对自己也露出那种熟悉的、居高临下的冰冷神色。
她知道越鸣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她有底气,更有资格,可以毫不犹豫地拒绝这份“邀请”,像往常一样孤高地站在一边,排斥所有人,即使被所有人孤立,她也能怡然自若,仿佛那是一种荣耀的勋章。
然而,越鸣似乎完全没在意自己是被“分配”的,甚至朝自己这边扬起一个堪称张扬的笑容:
“——别怕,我带着你做。”
那一刻,方敏感觉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喉咙里。
“同学,同学?” 被这声小心翼翼的呼唤叫醒的时候,方敏才意识到自己已然到达了目的地,身旁那个叫吉野顺平、看起来同样有些局促的男生,正轻轻拉扯着她校服的一角提醒着自己。
她猛地回过神,从那个遥远的、充斥着汗水和复杂情绪的操场画面中挣脱出来。
于是她露出了一个略显局促、努力想显得自然些的微笑:
“……谢谢。”
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无所畏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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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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