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鸣有惯性失眠。
尽管最开始只是想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
深夜，当老爸的鼾声隔着墙壁传来，窗外的一切也沉入最低谷时，那片刻的、只属于她的寂静，即使什么都不做，只是开着台灯一遍又一遍翻看着往日的影子，那也是完完全全的、属于她自己的时间。
但后面就越来越严重。
很多时间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只是闭着眼，脑子也在不停的运转。
白天的琐碎，那些不经意的话语、细微的表情、一闪而过的尴尬或恼怒，像被按下了倒带键的录像带，一遍遍地、无序地、强制性地在脑海里回放、剖析、咀嚼。
半夜，静谧而幽静的半夜，在这独属于自己的宁静时刻，脑子里能搜刮到的也就只剩这些垃圾。
而有些事越想就越是睡不着。
无缘由的善良有时候会给人造成麻烦。
越鸣并不是很想承认自己以前就是这么一个傻逼。
她自认为是个比较坚强的人——或许坚强这个词有点儿美化自己的意味，应该说是个心挺硬的人。
所以当初给同学“指明人生方向”的时候，仿佛是带有一种隐秘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强者对弱者的优越感，
她发现自己也就那臭毛病，稍有一点触动就上纲上线劝人家远离原生家庭寻求经济独立，事实上呢？空喊口号，落不到自己身上当然合理——落到自己身上只会觉得纸上谈兵可笑至极。
在漫长的冷待里她后知后觉明白，这世界上的人就是形形色色的，就是有人坚强有人心软，有人不在乎有人很介意，也没有什么高下之分。感性的人也有感性的优点，也许他同理心更强，也许更愿意帮助别人，也许善于观察细腻敏感的心理活动。
大家就是不一样的，什么人都有。
你凭什么？
你怎么敢以自己的一厢情愿而沾沾自喜？
……
在升入高中后越鸣迎来了头个通宵。
窗帘缝隙透出第一抹灰白，四声清脆的鸟鸣，突兀地挤进几声遥远的鸡鸣，宣告着黎明的降临。身体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完成了“弹射起步”——掀被，下床，熟稔地完成洗漱三件套。冷水泼在脸上，短暂的冰凉感刺穿了疲惫的迷雾，却带不来真正的清醒。
她拎起书包脚步虚浮地走向门口。
临走前，冰凉的门把手触感让她停顿了一瞬。
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
比起很多人，你现在可以每天打车去学校，避开拥挤的公交和地铁，有相对优渥的、不必为生计发愁的环境，还有足够大的平台让你去尝试、去失败。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天底下所有人并非都要比你过得差，天资必须比你低。世间没有什么好处都该是你的。如今你拥有的这一切，已是无数人仰望不得、踮起脚尖也够不到的起点。
没有回头的必要。她最终还是用力拧开了门锁。
……
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积云滤得灰蒙蒙的，像开了BBC滤镜。
越鸣单手托腮，另一只手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摊开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封面上划拉，窗外操场上隐约传来体育课的哨声和喧哗，遥远得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
虽然不知道这诡异的“联机梦”是个什么来头，但越鸣打心眼里没把这个当回事——开玩笑，之前课间做梦十分钟一个恐怖故事，血浆飙得跟不要钱似的，各种扭曲怪物轮番登场，难道还影响了她的学习不成？
再说了，那也只是梦。
醒了就忘，顶多在记忆消退前能作为点谈资，博同学一乐。
尽管她学习学了多少有待定论，但“学习”无疑是当下最为“政治正确”的万能借口。家长、老师、乃至整个社会都在这两个字上达成了空前的一致。
总不能连梦里这点惊险刺激的消遣都给她剥夺了吧？那这日子也太没意思了。
毕竟是能明目张胆挂上“生命可以重来，高考只有一次”的典型学校，这种氛围的日夜熏陶下，就连对此嗤之以鼻的越鸣都在恍惚间滋生出一种“算了，等这档破事结束就重开吧”的疲惫念头。像投游戏币似的，一定要重掷出一个完美的属性开局。
现实很骨感，梦境却很狂妄。而两边都在张牙舞爪地挤压着她所剩无几的清醒空间。
梦境和现实都很狂妄。这是真被气到的太宰的评价。
在此之前，他只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中。
无论是森先生眼馋了很久的“羊之王”还是自投罗网的异变数，只需要简单的小计谋，一点恰到好处的引导，就能轻松让他们为我所用。对此他给出的初始评价是，“好用”。
然而现实很快击碎了他的想象。
不知道是因为天生气场就犯冲，八字不合，还是别的什么更玄妙的原因，中原中也——那位理论上意识和这个世界融合得相当完美、异能力也毫无动静的“羊之王”——在被莫名拉入这场诡异的梦境大逃杀之余，看到的第一个“熟人”太宰治，在经历了极其短暂的、充满火药味的问询和毫无诚意的合作邀请后，中原中也的选择是极其干脆利落的：用拳头说话。
“暴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哦~而且这次真的不是我……”太宰治狼狈地侧身翻滚躲开，辩解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紧随而至的追击打断。”
“啧。”太宰治迅速拉开距离，内心飞快盘算着。
他需要时间，至少撑到那个真正的“罪魁祸首”出现，把中原中也的注意力转移过去，到时候自己就能撇清关系，甚至坐收渔利……前提是，他得能解释清楚。
但是，越鸣这头倔驴带来了新的、完全出乎意料的麻烦。
是的，虽然在梦里被这种看起来毫无战斗力的女高中生摆了一道很丢脸，但最让他抓狂的是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抱着头躲到一边，一被波及就容易死，死了他们今天的努力就算白费了！一切又得重头再来！
这种憋屈感让太宰治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假笑，额角的青筋都隐隐跳动。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捏着鼻子跟这个“罪魁祸首”虚以委蛇。
毕竟无意义的死亡次数堆叠下来，他怕自己最后也留在这里成为背景板的一部分！再说了，他总不能把织田作何安吾留在这个诡异的地方！
这样想着就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带着火药味的谈话。
“出尔反尔？你怕不是在说笑吧。” 越鸣一脸平静地说着瞎话，眼神甚至没有太大波动，就像先前被戳中痛处情绪崩溃、丢下烂摊子跑路、甚至在梦里对他们落井下石的人不是她一样，“你不符合标准，节目企划又不是一次就能通过的，再说了……”
“你这种态度，让我很难办啊。”她甚至微微歪了下头。
“你！”中原中也气得拳头又硬了，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刚才选择主动搭话，但他们确实还有更要紧的事需要处理，“那梦你怎么解释？！”
为什么她一死就代表结束？连同他拼尽全力战斗、无数次险死还生的努力一起作废？这、这简直是不可理喻！
他长舒了一口气，努力尝试沟通，尽管这让他感觉极其别扭：
“听着，我们需要合作……”
语气生硬，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说到底中原中也还是沉不住气，不像太宰治死了很多次有经验。
她绝对不会道歉的。不远处的太宰治瘪了瘪嘴，无声地嗤笑了一下。他太了解这种人了，自尊心像一层脆弱的硬壳。
“换句话说，你接受的话，排练时间可以无限延长~”太宰治适时地加入了讨论，脸上又挂起了那副人畜无害的假笑，声音轻快得像在谈论天气，“直到我们找到‘通关秘籍’为止。”
他踱步过来，巧妙地站在中也和越鸣之间一个微妙的位置。
“你们真打算找我？”她对自己的实力预估相当到位，“我的作用是什么？鸡爪流降低难度？还是当个人肉配重拖油瓶，饿了会喊被捅了会死那种？”
太宰治看着她，突然笑了。
“你在抗拒。”他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不想做主导？你在拒绝承担责任，你害怕什么？害怕失败？害怕被指责？还是……害怕自己其实有能力，却无法掌控？”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她极力掩饰的痛点。她几乎是在本能地推开任何可能压过来的担子，然而某些时刻，潜藏在她心底的某些东西——比如那份隐藏的掌控欲，或是对现状的不甘——又会不由自主地浮上来，形成矛盾。
比如……为什么会因为唱歌这件小事就破防跑路呢？反应激烈得完全不匹配事件的重量。
这种被人拿x光看完的感觉也是很难受，连续的挫败和被看穿的恼怒，让她此刻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反而昂起了下巴：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责任越大，黑锅越大。”
“——另外，如果你们想好了还要继续排练的话，我这里新设计了一版。”
她似乎急于转移话题，或者说，用行动证明自己并非毫无价值。
说着，她动作有些急促地从脚边那个看起来花里胡哨的“痛包”里，掏出了一个边缘卷角的硬皮笔记本。那个书包此刻就随意地搁在她脚边的地上，拉链只拉了一半，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塞了很多东西。
午后的光线从侧面照过来，清晰地勾勒出书包内部空无一物的轮廓。
透过那点侧光，太宰治鸢色的眼眸骤然一缩，为之一愣。
空的？……是幻觉？还是……
可刚才他明明亲眼看见这个包的重量……？
这景象透着一种诡异的违和感，让目睹的人心里莫名地发毛。
“你还带了什么？”太宰治的声音听起来依旧轻快，但那双鸢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毒蛇般的审视光芒，紧紧锁定在那个包上，“有麻绳没？”
他试探着抛出一个具体且突兀的要求。
越鸣只觉得莫名其妙，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麻绳？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往包里一掏：
“麻绳没有，用过的草稿纸要不要？”
太宰治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他亲眼看到，那空荡荡的包在越鸣手伸进去的瞬间，其形状发生了极其不自然的、仿佛内部有物体膨胀撑起的诡异变化！然后，她真的从里面拽出来了半本字迹及其潦草的草稿本！
这不可能！太宰治的瞳孔微微放大。
现实的变异他都见过，但那大多是只有他一个人记得的经历，还都是在夜晚（尽管现在看来和眼前女高中生的入睡时间息息相关），现在可是大白天！按照他这些天的判断绝对不会出现“问题”的白天！
那么，最大的问题已经出现了……
他只知道眼前的谜团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现在最好的办法，继续扮演那个无害的合作者，获取她的信任，然后找到那个关键线索——
“哎呀，不要妄自菲薄嘛，能在这个奇怪的地方相遇就是缘分~”太宰治瞬间切换回那种甜腻腻的、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声调，脸上堆起无懈可击的笑容，试图驱散刚才那诡异一幕带来的寒意，“说不定是命运女神开的玩笑呢？”
“什么缘分？”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刺，“难道不是因为我倒霉催的？”
“凭什么平白无故闯进我的梦还要过来质问我？”
尴尬而紧张的氛围像无形的蛛网笼罩着三人，空气仿佛凝固了。
但这氛围并未持续太久。
因为隔壁班的夏油老师在教室后门探进身，屈指在门框上轻轻敲了敲，笑得很是温和，但那笑容里似乎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越鸣同学，麻烦来办公室一趟。”
他身后的那个身影略显局促，头微微低着，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
越鸣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方敏。
全身上下只有嘴嘴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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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勿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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