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醒了。
是真的醒了。
意识像被强行从海里拽出的钓线,挣扎着浮出水面。
冰冷,粘稠。这是他第一个清晰的感知。
整个人都躺在浅浅的水洼里,水面恰好没有没过他的口鼻,所以他还能呼吸,但无法动弹。
不,说是水洼,或许太轻描淡写了。这水面非常的宽大,看不着边际。或许该说是湖面?
他开始努力让自己行动起来。
然后就发现自己貌似躺的地方不对劲。
因为一旦他想要起身站起来,就会往下陷,就会摔倒,所以他只能翻个身、再翻个身,偶尔会呛到一口水,在这里像个佩奇一样漫无目的的打滚。
潮湿的、粘腻的,应该是类似水底淤泥的东西,仿佛正在汲取他身体的温度。
很快他就意识到,这里不是人能够长时间存在的世界。
这里面蔓延充斥着各种恐怖的负面情绪,抑郁、孤独、恐惧、憎恨、绝望……任何一个心智不坚定的人,来到这里,不出几分钟就会被彻底逼疯。
这无关乎外在力量的强弱,而是最直击内心深处的恐怖。
头脑之中的负面情绪像是一颗不断胀大的炸弹,随时可能爆炸。
这不是个好兆头。
随后,他忽然感受到某种推力,让他就这么直愣愣地坐起来。
他抬头,看到了一艘破木船无声地滑到他面前,上面坐着一个与这片海格格不入的身影——还穿着微机室里那种廉价蓝色塑料鞋套的、名字很长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老师,或者说,“魔人”。
他的膝盖上安稳地放着他那台心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发出的幽光映照着他苍白平静的脸。
诡异的画面,诡异的魔人。
太宰治扯了扯嘴角,他就知道这人不对劲,从里到外都透着反常。
“这是哪?”
被一张渔网捞上来的太宰治坐在船尾问。
“死之海。想叫‘深渊’也可以。”
费奥多尔头也不抬,手指在键盘上轻敲,随后木船开始以一种违背物理规律的方式缓缓移动,划开死寂的水面,却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这里感觉不到任何时间的流逝,或者说,时间本身就是错乱的,只有船在移动提示着空间的变换。
太宰治好奇地趴在船沿向下眺望,深色的水下似乎有模糊的影子缓慢飘过。
他抬眼望向远方,在无边的黑暗里,看到了一座散发着淡淡白光的塔。
那光并不温暖,反而有种冰冷的感觉,在这片绝望之海中显得尤为突兀。
“那是什么?”
“神之庭。也可以叫‘深境螺旋’。”
费奥多尔的回答很简练,他似乎并不想多话。
而太宰治也只能借着船上提灯发出的微弱光芒,勉强看清四周水面上浮浮沉沉的、类似蚕茧的物体,它们随着看不见的暗流轻轻碰撞着船体,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们都还在那里,”出人意料的是,这次是费奥多尔主动开口,声音平缓没有起伏,“在这个加剧了某些压力的扭曲的小世界,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象,当维持幻象的力不存在时,他们真实的样子就会展现在你眼前。”
“所以我也和他们一样?马上就要被同化了?变成这里的一部分?”太宰治很快就抓住了关键,他将自己的推断一股脑地抛出来,像是在寻求一个最终的确认。
费奥多尔沉默半晌,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给出了一个相对离谱的答案:
“不,你只是……一个‘bug’。”
那很坏了。
事实上,他最坏的打算也就是和织田作、安吾一起在这个鬼地方待到死,也算某种意义上的团聚,结果现在告诉他他只是个“bug”?这简直是对他努力赴死的最大嘲讽。
“你还记得自己重复了多少次吗?”费奥多尔突然问。
太宰治很想笑,但他发现自己完全笑不出来。
周而复始,周而复死。
在死去的变数中的循环往复,连记忆也变得遥远、抽象而不可信——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了。
十次?百次?千次?数字已经失去了意义。
魔人的语气终于出现了一点变化,但这变化带来的也并非是什么好消息:
“看来你已经忘了很多事。”
“如果你的灵魂只是碎裂成两半,那我和另一位……‘同事’联手说不定还能把你完好地拼回来。但灵魂这种物质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一个人的本质,或者你可以理解成果皮下面的果肉。只要果肉发生了变化,那么果皮上面注定也会发生改变。”
艹。
“你就说还有多久结束吧。”
他是真没招了。
见此情景,费奥多尔微微一笑:
“你原本的果肉已经被消耗了不少,果皮也只是被填充起来暂时维持外表不变而已,等到日后这个果实将注定会成长为果肉的样子。所以就算我强行把支离破碎的果肉强行粘合,已经被改变的果皮也将不认可你的存在,你将畸变成灵魂和□□皆不属于自己的怪物。”
“也就是说,你得抓紧时间,”他总结道,“不然你真的会碎的。”
“我觉得我抓得够紧了。”
现在的太宰治有种破罐子破摔的美感,既然果肉已经碎得拼不回去了,那不如干脆再碎一点,不求和原本的灵魂毫无差别,只要能够有一定的相似之处,能够记得一点记忆片段就好。
这想法本身就像是一种绝望的妥协。
“好吧。”
似乎是接受了他的这种态度,费奥多尔叹了口气:
“那么,以为自己在做梦的,和以为自己是梦中人的,您觉得有多少呢?”
他抛出了一个更形而上的问题。
太宰治的神经跳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还有人不想醒?”
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有种在产房门外焦急等待结果婴儿从病房里跑出来问保医生还是保护士一般的荒诞感。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费奥多尔反问道,“每个人的想法不同,看到的世界也完全不同,还有很多人想要进入‘无限月读’的世界呢。”
或许幕后黑手确实是仁慈的。
尽管有极少部分人连自己的生活都过不好一直心怀不满内耗下去搞得一团糟。
但依旧有人对此,甘之如饴。
“哦,当然,”他补了一句,“也有人和你一样很努力就是了。”
太宰治顺着费奥多尔的目光,看向不远处一个正在发出动静、蛄蛹着的茧,“噫”了一声,觉得有点恶心又有点莫名的滑稽。
“毕竟不是谁都很喜欢五点起十一点睡的生活的,即使是班主任也不行。”不知为何,费奥多尔的声音有点幸灾乐祸。
原来是森先生,那就不奇怪了,那就不奇怪了。太宰治了然,看来这破时间表还真给他摧残到了,宁愿沉在这片海里也不愿回去面对永无止境的备课和班会。
他几乎要同情起那位曾经的导师了。
他看着四周分散的、沉默的茧,有不愿醒的,也有挣扎着想要醒来的。
这片死海,原来是一座巨大的、自愿或非自愿的牢笼。
于是他转向唯一一个能沟通的“船夫”:
“我该怎么做?”
“很高兴你没有选择消极怠工,也没有开始原地对我进行人身攻击,”费奥多尔说,“但我只能给你一个提示。”
他合上了笔记本电脑,脸隐没在阴影中,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要是你打算创造出什么新东西的话,就应该有承受相应痛苦和悲哀的觉悟。’”
什么是“死之海”?
或者说,什么是“深渊”?
众所周知,历史建立在选择和分歧上,不同的选择会造成不同的未来,历史就是因为这些选择创造出了各种各样的分支。如果没有外力干涉的情况下,这些未来都处于自然状态。
然而,当有人可以穿越时空时,一切就不一样了。
穿越时空带来的改变会创造新的未来。
这种改变在创造了某个时未来的同时也否定了很多原有的未来,或者说,它们被杀死了。
整个死之海的空间,正是所有被抹灭的未来凝聚而成的。
原本世界上的所有选择和改变,都由知晓一切、支配一切的“天理”引导操控。
但来自世界之外的力量造成了次元的扭曲,因此,那些被否定的未来获得了重返现实的力量。
所有被时空穿越者们杀死和抹灭的未来侵入了这里,覆盖了本来的神之庭,把这里变成了死之海。
死之海最深处的此处,也就是呈现在他们面前的、这个被抹掉的、无比残败的未来,实际上对应着,那个最可能发生、却被强行扭转的“应有”的未来。
这个未来,正是通过某人的不断穿越时空,像用橡皮擦反复擦拭画作一样,才成功抹去的。
但是死海里的未来不是简单的重现。
那个被毁灭的未来即使糟糕,却也有它自然存在的权利,也会因为被抹杀而心存怨念。
在世界存活造成的时空扭曲下,死之海里重返现实的未来们获得了复仇的机会,而开启复仇的钥匙,正是代表着旅法师本源的、能够自由穿梭不同时空的“火花”。
……
“到了。”
费奥多尔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太宰治却敏锐地感受到了那么一丝不同。
一种近乎于……怜悯?或者是极致的兴味?他分辨不出。
他们来到了那片冰冷白光附近。
白裙少女静静地沉睡在了死之海的中央。
这也是她成为“天理”,得到了多元世界分支掌控权的原因。
由于和死之海融为了一体,祂能够洞察许多事情的真相,祂把这群死去的未来们的复仇看作是原先的“天理”与世界意志之间的游戏。
那些被无辜卷入这场游戏之中的普通人连规则都不知道就要赌上性命进行战斗。
除了被选中的“调停人”,所有人都被卷入了死海停滞的时间里,断送了性命。
在漫长的时间中,拥有时空穿越能力的人可以为了某件事不断穿越,不甘死亡的未来同样也可以通过时空穿越进行规避。
于是双方陷入了永恒的战斗。
没有这种无限制的斗争,死去的未来还在有限的范围内,但双方永无止境的时空穿越形成了无穷无尽的被否定的未来。
被否定的未来越来越多,整个世界积累的来自那些未来的负面情绪也就越来越大。
这些负面情绪聚集在一起,就形成了“深渊”。
正是这样的绝望和无穷的负面情绪促使着深渊不断吸收着各个世界的负面情绪,带着整个世界和不同时空逐渐走向毁灭。
而在某个关键的时间节点,成功战胜了旧“天理”的少女,本以为能构筑一个崭新的、美好的未来,却发现自己貌似接下了一个世界级的烂摊子。
面对这个无解的局面,祂做出了选择:让自己成了死之海的一部分。
也就是以自身为过滤器,从这无尽的死寂中引流,创造出新的“活水”。
“……哇哦。”不知为何,太宰治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干瘪起来,所有的感慨和震惊,最终只化作这两个苍白无力的音节。
真是……能和世界级的烂摊子相提并论的,也就只有这种世界级的大傻子了吧?
一种莫名又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这种感觉让他觉得熟悉又陌生,仿佛触动了某个被遗忘的开关。
“现在要我做什么?”他追问道,试图将注意力拉回现实……如果这里还能称之为现实的话。
费奥多尔似乎是觉察到了他那一闪而过的异样,挑眉答道:
“睡觉。”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太宰治感到一阵无力,刚从那种状态中挣脱,现在又要他睡回去?
“不,”费奥多尔笑了,这次的笑容里似乎多了一点真实的东西,“想想我的提示。”
“你只是记忆退行,不是真的回到了15岁。”
“作为唯一不可控的‘bug’,你难道不是最能接近‘她’的视角的人吗?”
——一个既在其中,又在其外的观察者。
太宰治还想再问什么,却感觉自己越来越困了,费奥多尔的身影和那盏提灯的光芒开始模糊、旋转……
【……要闭上眼睛吗?】
【Yes or No?】
……
日复一日,周周如此,月月如此,似乎除开变化的时钟,什么都不会改变。
在这犹如一滩死水的生活里。
生命在祂的指缝间落下,叮当作响,犹如福报。
自那件事过后,一切仿佛被按上了暂停键。
日常生活就是在“乐团-学校”两点一线的泉镜花此刻正蹲在基地门口轻轻抚摸着那只正用脑袋蹭她手心的小狸花猫。
这还是露西前几天从未来港区的废墟里捡回来的,本来是打算给精通喵语的中岛敦养的,希望能给他的康复带来点慰藉,但即使是“虎”的强悍体质,也依旧需要时间静养,于是这只自来熟的小狸花,就这么在完全没经过流浪乐团现任乐团长芥川龙之介正式批准的情况下,成了基地里的编外家猫。
对此,芥川银表示,猫很可爱,哥哥也很喜欢。
泉镜花在清晨收到了一枚来自神明大人的复活币。
“栗子酱,是有什么事吗?”她轻声问道。
小猫有个听起来随意却得来不易的名字——“栗子”。但事实上这已经耗费了乐团大部分人的脑细胞,甚至是远在北美的前成员白濑也掺和了一脚,最后,是恰巧来找小银玩的钉崎野蔷薇根据当天乐团的伙食和小猫的毛色定下的名字。
这个清晨,与往常似乎并无不同。
而身旁的小狸花猫“咪咪”地叫着,用爪子把这枚闪烁着微光的硬币推到她的面前。
……这是什么?
【是‘复活币’哦。】
是给好孩子的通关奖励。
“……妈妈。”当她抬头,看到基地门口逆光中出现的、那个她以为永远失去的熟悉身影时,泉镜花喃喃道。
“小镜花,妈妈出差回来咯,想不想妈妈?”妈妈的怀抱温暖而迷人,让她忍不住开始犯起困意,“手续终于办好了,我们一家人可以一起住了,开不开心?”
“在新学校有什么不习惯要跟妈妈说,知道吗?”母亲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嗯!”她用力的点了点头。
泉镜花,跟着父母的工作调动正式转到月城二中就读高一。
周而复始,周而复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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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死海,毁灭之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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