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一品红带上,藏七重新看向公子道:“常观还活着。”
沉阁搁下盏勺,摘掉头上的帷帽,垂眸瞧了一眼地板,“他就在下面。”
“下面?”藏七扫了一圈屋子,才发现纱帐遮掩的窗户外头是一望无际的蓝。
从外面吹进来的风夹着海水特有的咸腥味,想来之前听到的怪异声音就是海鸟或海兽的叫声。
“这里是东毗提诃洲的海上。”
“此去岂不是离陵州更远?”藏七疑惑问,“东毗提诃洲海湾岛屿星罗密布,海域广不可测,公子是要往哪里去?”
“人情欠下了都是要还的,什么时候还却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人情?
他模糊记起梦里听到的对话。
同时也记起他失败了。
他忽然好像浑身被针扎一样的,浑身又疼又痒。
他很想一头扎进冰冷的水里——也只有全身浸入冰水里、隔绝形声闻味触五感,直到头晕脑胀、耳鸣眼花,整个人快胀裂的时候,他才能再次冷静下来。
被老瘸子救下,于他来说是才是最坏的事。
他是替公子解决麻烦的,而不是成为麻烦。
按一贯的做法,他现在就应该解决掉自己。他很想这么做,可是公子一定不会让他这么做。
沉阁好像没看懂他的难受,或许是因为他脸上常年都是冷漠的。
冷漠就是他的脸,是镌刻在他脸上的面具。
所以他再如何难受面上也不会流露出不同——至少没活人见过。
沉阁如常道:“消失四年的一品红出现在这艘船上,此行是好是坏还说不准。”
藏七却缓缓闭上了眼睛,突兀道:“常观的三衍五十,实则三衍四九,遁其一。作为太清亲传大弟子,太清的衍化之法跟他也应当有相似之处。凭公子博识定能破解其中奥妙。”
随后启目,正对上方的目光道:“常观会死的。”
只有常观死了,才能弥补一点他造成的麻烦。
“哦?”沉阁食指轻敲床沿,没有再说话。
“这两个人情,属下也会替公子解决掉。”
人情怎么还,他其实不太懂。
但人情跟麻烦一样,只要它的源头消失,也就不存在什么还不还的了。
藏七默然想着,头顶上一片沉寂,没多久,突兀的温凉徐徐拂至脉络跳动处,他身躯顿时绷紧。
每一条神经都在鼓动跳跃,似乎随时都会抑制不住本能跳起来给予反击,但只是似乎,他至始至终一动不动。
像未察觉他的压抑,沉阁只是在专心把脉,许久后才开口。
“就算是黑昼,久未出鞘也会生锈……但它不会轻易折。”
腕上的温凉终于移开了去,藏七再次阖下眼睑,闭口不言。
沉阁道:“生锈了便磨,一个半卦真人不值得折了宝刀。”
“笃笃——”
叩门声随一道男声响起。
“大人,老叫花请您过去一趟。”
沉阁重新戴上帷帽起身,走了两步再道:“他在你前两日醒的,就被关在船舱下面。”
藏七望着头顶的木板,一动不动。
他的身体很安静,视线也很冷静。
但脑子里不是。
十六年的坚持被摧毁,只要不是个死人都该觉得难以接受的。
但他却不是因为失败而愤怒。
他原本可以不用失败,他原本就宁愿死也不肯败——或许是为了公子,也或许是为了别的。
他也非常清楚,公子现在要的是他活着。
但正因为太清楚,他从心底漫出了一丝无边的恐惧。
当一个刺客、一个杀手开始怕死,就会很容易失败,也会更容易死去。
于是他开始烦恼。
吹进来的海风无法让他的头脑冷静下来,他过去的喜怒哀乐太少,也很少有不冷静的时候。
而能叫他冷静下来的方法只有两个,一个是浸入冰水里窒息,另一个是找女人发泄。
但再如何焦躁,他也还记得伤不能沾水。
也记得不能发泄。
只要他想早一刻杀了地板下的人,就不能做这两件事。
床板很硬,身体很痛。
他又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以及门再次被推开的声响。
“喂,上药了。”
曾栢抬着水跟药进来,语气很冲。
侍奉大人他无话可说,但这个又破又臭的手下凭什么也让他来照顾。
见床上的人没有反应,当下也毫不客气,“哐当”一下把水盆砸在柜头上,一大半水被荡出来泼在藏七半个身子上。
藏七却连眼珠都没动,好像上方的木板是个奇异的地图。
曾栢一把将被子掀开,用手扇了扇被子底下漫出来的气味,嫌恶皱眉:“臭死了。”
然后用两根指头掀起泛黄的纱布看了看里头的伤,眼珠子一转有了想法。
他懒得换新纱布,便将本就松垮的纱布扯起来,直接把药粉往里头倒,倒完再拉扯整齐。
三两下敷衍着上完药,重新给藏七铺上还湿漉漉的被子。
藏七至始至终动也不动。
还剩的半盆水一点没用,曾栢就着清水洗手,余光瞥见藏七面无表情的模样就来气,捞起一把水洒到他脸上:“你是死的?”
藏七眨了眨眼,脸也已经湿透了,道:“不是。”
没料这人真的开口了,曾栢愣了一下,抱着手道:“我是来侍奉大人的,你个小叫花让我替你端水换药,你配吗?”
视线在藏七身上扫了一圈,又问:“你说怎么报答我?”
藏七眼珠终于转向他:“你是谁。”
曾栢冷哼一声,道:“莫城剑派!”
藏七稍作回想:“亥州名门。”
“没错!莫城的‘剑不留痕’万泽齐,是我的师叔。”
藏七瞧着他的脸慢慢念道:“‘剑不留痕’万泽齐?”
曾栢傲然道:“是。”
“好像没听过。”
曾栢脸色一变:“你耍我!”
“没有。”
藏七的语气不急不缓,由他口里说出来的话会显得很认真:“我的确没有听说过,也不知道莫城剑派到底是以何种剑法闻名江湖的。”
他说的是实话,论剑术大虚峰独占鳌头,后面的武当、陵州七剑派对剑法也各有见解,唯独谈起这个莫城剑派来,江湖人似乎都只记得它是亥州的门面。
“那我就让你个没见识的亲眼瞧瞧!”
曾栢“呛——”一下拔出腰上的剑。
藏七对那柄清光凌凌的剑视若无睹,仍旧看着他的脸道:“你很容易生气。”
曾栢觉得从他看过来后,目光就跟刀子刮在自己脸上一样,被这样盯着的感觉很不好,便恶狠狠道:“看什么看,信不信我剜了你的眼睛!”
藏七又道:“还很喜欢威胁别人。”
曾栢咬牙道:“别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说话也很凶恶。”藏七的视线依然没动,缓慢道:“但随便拔剑不是个好习惯。”
剑尖如银虹划下,已压在他的面前。
藏七终于将目光移到他手腕上:“因气血冲头拔·出来的剑,失了灵动,破绽百出。看得出,你的功夫不太扎实。”
“你放屁!”曾栢持剑的手上青筋已然鼓起,因为怒气开始发抖。
藏七直白道:“看来莫城剑派连持剑最基本的沉和稳都没教给你。”
曾栢脸上阵青阵白,强稳住手里的剑问:“你懂得用剑?”
藏七道:“我不懂。”
曾栢深吸一口气,他现在是真的想动手了。
藏七道:“但我知道出了鞘的兵刃只有见血才有意义,否则没有人会怕你。”
他顺着曾栢的手看到剑尖:“我还知道你想要别人怕你敬你。所以今后你最好少拔剑,但如果出了鞘就要带血。”
曾栢冷笑:“那我今日要想收剑,就一定得在你身上划一刀了。”
藏七竟然真的点了头:“是的。”
曾栢嗤笑一声:“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是我说的。”
压在他头上的剑尖顺势一圈,左肩上的衣料被划开道口子,随剑光带出一道血。
曾栢拎着剑,万分好笑:“大人的手下原来还是个脑子不好使的。”
这一剑他故意划在左肩,因为他知道藏七的左肩上有着最重的伤。
藏七不过眉头一紧,认真道:“你要记得如何让别人怕你。”
“不仅软弱还是个疯子。”曾栢实在想不通这个人什么毛病,一剑挑起柜头上的药扔到他手边,收剑入鞘转身离开。
刚走了两步就听后面似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可惜样貌不似狻猊狰狞……”
这句话他更是不懂,只觉得这个人果真脑袋不好使,连屋门都不想关,径直走了出去。
藏七重新看向头顶的木板,自言自语道:“他应该在脸上划几刀,这样瞧起来会更可怕一点。”
不知道公子选的这匹头马用起来怎么样。
肩头的伤又裂开了,他感觉得到肩上的热流,也闻得到血的腥味。
药瓶就在他的手指边,可惜他的左手已彻底经动不了。
蔚蓝大海之上,一艘驶了七日的巨船白帆高悬,朝着更隐秘的海域驶去。
藏七跟尸体一样躺在床上已经三天了,头顶上每一块木板有几道纹路他都数的清清楚楚。
他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不再想投进冰水里,也不再想发泄,他甚至已经在脑海中演练了十余个与常规交手的路数。
他找到了能令自己冷静下来的第三种方法——让自己失去行动的能力。
没有什么是时间平复不了的。
不过伤好得很慢。
曾栢的那半盆水毫不意外的让伤口再次溃烂,温病反复,一品红的毒术独步天下,却不得不来处理这些十分简单却会要人命的伤。
这是谁造成的麻烦,他们心里都清楚。
一品红什么都没说,藏七也什么都没说,曾栢自己当然也不会去说,所以自然而然的,作为主人的沉阁不知道。
——他应该是不知道的,至少没有人告诉过他,三日里沉阁也没出现过。
素色麻衣的男人五指一动,十余道银光自藏七各穴位闪出。手于针垫上一抹,十来根银针便已整整齐齐地排在其中。
“可以起身了。”
藏七撑着身子坐起来,握了握手,虽然还无法用力,但已经可以动作。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医术好像不比毒术差。”
一品红卷起针袋的动作一顿,垂目道:“说过这句话的人都已经死在我的针下了。”
藏七问:“我为什么还活着。”
一品红抬起眼来看着他,左眼涣散无神,丑陋的刀疤扎眼至极:“你的命是我这只眼睛换来的,你死了我就白白送了一个眼珠子。”
“我的命?”藏七诧异问:“谁能夺走你的眼睛?”
一品红将针袋别入腰间,从喉咙里挤出干涩的笑声,脸上却没有笑意。
藏七又问:“小拇指也是他砍掉的?”
一品红的名字能与魔教教主、云汉阁慕容初相提并论,手里自然要有上百条江湖高手的性命。
十年前他曾独身一人闯入唐门。
以暗器毒物闻名天下百年的唐门,自那以后便不再轻易涉问江湖事。
唐门毒术天下第一之类的话也再无人提起了。
找上一品红的仇家,死相一个比一个凄惨,有的化为脓水死无全尸,有的变成瘟疫之源。
到如今,四十州见一品红犹见索命鬼,唯恐避之不及。
他们甚至不想有任何人去找一品红的麻烦——谁也不想身边的人忽然带上了什么毒传给自己。
无论谁对上这个瘟神一般的存在,不死也会脱层皮。
所以藏七当真想不出江湖里谁有这个手段能夺去他的眼睛而毫发无损,便再问道:“那个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一品红伸手摸了摸左眼上的疤痕,右眼中似乎多了癫狂一般的神色:“他该死。他违背誓言就得瞎一只眼睛、少一根指头。砍去一只手更好,最好连命都没了!”
“谁该死?”
“识人不清的蠢材该死。”一品红忽然盯着他,喃喃道:“救人的该死。”
“岐黄根本救不了人,而救不了人的也该死。这世上根本没有人是不该死的。”他眼中乍然绽放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左手死死挤压着自己的眼珠,似乎随时都会把它整个抠出来:“我想要自己不死,就得让他死掉!”
藏七看了他很久,说:“那就让他死掉。”
门外的人也说:“他死了你就能活,那他就该死。”
一品红放下了手,哑声大笑:“你们说的对,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自己活着更重要的。”
门外的人也笑了:“江湖真是个奇怪的地方,有些人赴死得太过轻易,有些人却总也不愿意去死,譬如前辈,譬如我。”
藏七看着一品红大步走出的背影。
这个年近四十名扬天下的至毒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过去?
来了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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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拔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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