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阁侧身一揖,让过一品红,这才进屋插上门闩。
他摘下帷帽,道:“划瞎一品红眼睛的,是他自己。”
藏七正瞧着自己的小拇指,闻言倒也不惊讶,只是低声念道:“早该想到的……也只有他自己能砍断自己的小拇指、划瞎自己的左眼。”
“我有时候会格外讨厌江湖,因为身在其中的人,或多或少都被它伤过。”
沉阁叹息着坐到桌前,替自己倒了一杯清水,转而道:“这艘船要去的地方是尽欢岛。”
“尽欢岛?”藏七抬头看向公子,他从未听过这个地方。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沉阁举杯敬了窗外正蓝的天际,然后仰头灌下,神态潇洒得仿佛他喝下的真是一杯好酒。
藏七知道那是水,因为公子决不能再喝酒了。
沉阁道:“东毗提诃洲岛屿海湾不可计数,其中却有一岛繁盛可比燕洲,来往船只无论黑白商盗,只需手里有钱,无论珍宝古玩还是丑奴佳人——只要是能拿来换钱的,有一样就可以上到岛去。”
藏七道:“人也可以拿来换钱?”
“岂止男人女人,就是一只胳膊、一条腿都可以换钱,只要有人愿意买。”
沉阁拊掌笑道:“据说喜欢买人手脚的还不少,你说这岛上稀奇不稀奇?”
藏七道:“如果是买仇家的手脚,也不算稀奇。”
沉阁道:“可他们无仇无怨。”
藏七问:“当真有人愿意花钱去买别人的手脚?”
沉阁伸出一根手指头摆了摆,道:“一根指头都有人买。”
藏七更加奇怪。
既然不是仇讎,买几根手指头回去有什么用?就算是煮来吃也没几钱肉。
沉阁瞧出他的疑惑,问道:“你是为了什么花钱?”
藏七想了想:“饿。”
沉阁问:“还有呢?”
“饱暖住行。”藏七刚说完这四个字便醒然道:“——是满足。”
沉阁笑道:“没错,姑娘为脂粉绸缎付账,男人为姑娘付账,花钱说到底其实只为一件事。”
他走近床榻,却没有看藏七的眼睛,视线放在他脖颈后的肌肤上。
“为了满足自己的**——如果我感到高兴、快乐,那这一笔钱就花得很有意义。”
藏七能真切地感觉到脖上令人坐立难安的目光,但他垂着眼没有说话。
沉阁道:“只可惜,每个人的快乐都是不同的。”
藏七喉咙动了动,刚想说些什么,却又听见沉阁道。
“就好像过去,阿七你们不喜欢我拨下去的人,偏喜欢花钱去烟花巷后的十八街里找快乐。”
他想说的话便全都给这一句噎回去了。
这件事他无法用言语给公子解释。
天底下恐怕只有公子这样无微不至的主子,才能想到给下属们安排女人。——这自然也是很重要的事,只要不是太监,都会有这样的需要。
但公子这样的人,看女人的眼光,跟大多数江湖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过于尊贵的人,喜欢纯粹、干净,喜欢用钱买不到的真话。
过于低贱的人,喜欢浓艳、干脆,喜欢用钱买一夜的假话。
名满江湖的豪侠也好,潜身缩首的小人也好。天下间的男人总是这样的,伸手就能够到的东西不想珍惜。
如果她正巧还是干净乖顺的,那就更没了征服的欲·望。
至少对于刀口舔血的江湖人来说,在这样的女孩身上他们无法彻底快乐——她们还只能称作女孩,而不是女人。
肮脏污秽的暗巷窄院、丢去礼义廉耻放·荡的人儿,才真正能满足他们隐秘的快乐。
有的人一边说着戏子无义婊·子无情,天底下已没有干净的女人,一边烂醉在无数人枕过的软玉温香里。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低贱。
于是,他无法解释也无法反驳。
他只能点头:“每个人的欢乐的确是不同的。”
沉阁看着他,又笑问:“那么,阿七你花在十八街的钱,有没有让你感到快乐?”
促狭的问话一出来,藏七忽然变成了座风雨不动的石像,岂止说不出话,连呼吸都屏住了。
所幸沉阁好似并不在乎答案,只看了他一会,便兀自坐到床边,背对着他继续道。
“正巧岛上一些有钱的人,就喜欢看我们这样——没钱的人砍掉自己的手指,看到这样的场景他们就觉着快乐,就愿意花钱买这样的快乐。”
沉阁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床沿,念道:“尽欢、尽欢,他们都说尽欢岛中,当真可尽人生之欢。”
藏七这时终于不再是石雕,他开口接道:“尽不了公子之欢。”
“但可尽盗神、千面、四鬼十来个不忌正邪的江湖高手和无数个巨贾海盗之欢。”
“这就是‘他们’?”
沉阁笑道:“远不止——待你下得了地可以自己去转转。”
他说罢忽回头道:“说起来,我们在东渎镇挣到的那些银钱你有没有带到船上来……”
藏七一愣,环顾屋里,除去桌上的杯盏,空空如也。
“属下当时将包裹埋在镇外的乱葬岗,遇到常观便没来得及挖走。”
“果然……白白挨了一顿揍。”沉阁长叹,语气似是愁苦万分,“我们身上没有银钱,难道真的只能砍了自己的手脚换钱?”
藏七问:“那这间屋子呢?”
没钱怎么住得起这么宽敞的舱房?
沉阁道:“曾栢出的。”
藏七终于明白曾栢为何不善,这间船舱本来是给公子住的,却一直被自己占着。
积蓄丢了,他们怎么去陵州?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句话是他几个月以来最大的体会。
埋头苦想,脑中有灵光一闪,他陡然抬头问:“其他人的胳膊能卖钱么?”
沉阁双臂正支着床板,闻言侧扬着头看他一眼,“阿七,对别人也温柔一些。”
藏七闭嘴沉思半响,又道:“拿钱买下仇人的命,也是让人快乐的事。”
沉阁道:“这个法子原本是不错的,至少不用断手断脚。”
原本?
沉阁道:“你的左手还动不了,身体也还很虚弱。”
藏七握了握使不上劲左手,认真道:“就算两只手废了,藏七——也还能杀人。”
唯独每次谈到杀人的时候,他的眼睛才会直视着人。这时他的眼睛正凝视着沉阁的侧影,一动不动。
沉阁不回头也知道那双眼里此时是什么样的,一定是森黑的,并且冷的像冰。
他站起来,“我知道你一向很有自信。只是后天就要登岛了,你已经耽搁得太久。”
藏七唇色发白:“是的。”
常观原本该死在船上的,但炎病复发多耽搁了三天。
他的身子在下船之前没好起来,就无法杀死常观。
就三天,他已经失去了杀死常观的机会。
因为他现今最重要的任务是活着。
“等你好得完全了,再说罢。”
沉阁拿过帷帽离开。
门被拉开的时候,藏七恍惚听见了叹息的声音。
是幻听吗?
为何叹息?
无奈?还是失望?
藏七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
苍白到透明,因为它常年藏于铁手套之下,从没见过阳光。
那些精巧的机关弹簧,包括一切的短刀暗刺,都已经成为他手的一部分。
他是杀人的刀。
这双手,也是杀人的手。
他说的是真的,就算两只手都没了,他还能杀人。
公子怎么能怀疑这点呢?怎么能叹息他的刀呢?
他从枕脚翻出冰冷的铁手套和肘垫,用手指一点点地摩挲着软垫上的短刃。
他突然想起很久没有擦刀了,刀会生锈的。
他慢腾腾地从床上下地,慢腾腾地摸着床沿、矮柜、木凳,慢腾腾地爬到桌上。
拿起桌上干净的布,沾了一点水,慢腾腾地擦着它们。
他的目光专注,呼吸间鼻翼翕动,动作轻柔得生怕惊到他们一样。
是不是幻听,他都会让公子把那声叹息收回去的。
一品红再次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对着窗细细擦着三寸长的柳叶刀。
金色的光照射在柳叶刀上,每一寸都显得那么圣洁。
“我劝你不要用左手擦刀。”
一品红走过来将药箱放在桌上,可惜他的药箱里装的不是救人的良药,而是杀人的毒药。
藏七动作一顿。
“要刀的话,手就没了。”一品红从箱子里扯出一条布,问:“你要什么?”
藏七缓缓搁下柳叶刀。
“铛——铛——”
海上行驶的巨船铃音清扬。
船工齐声吆喝着拉扯船帆朝向。
夕阳已逼近海平面,金色的晚霞铺洒在大海上,洁白的海鸥自天际划过。
海风惬意,藏七与一品红站在甲板上凭栏眺望。
一品红负手向东而望,也不知在看什么,右眼变得跟左眼一样茫然。
金霞灿烂的苍穹之上,纤云也无。
“这样晴朗的天出海再适合不过了。”
旁边的船工抹掉额头的热汗,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们说话。
“虽然我这半辈子都呆在船上,这片海已看得我想呕吐,但傍晚的景象,每一次瞧见我都会觉得很美、美的忘了我白天还对它深恶痛绝。”
藏七听到了船工的话,由心道:“我却是头一次发现,海也跟阳光一样好。”
万顷蔚蓝浮金,最是令人心旷神怡。
“跟阳光一样好?”
被搭话的船工先是一愣,随后捞起肩上的麻布擦了两把汗,“哈哈哈,兄弟,正好我换工了,你请我喝酒!”
藏七道:“为什么是我请你?”
“就因为我姓杨,名光!”
他的笑声跟他小山似的身体一样震人,“这等巧事,难道不值得你请我喝一壶?”
藏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壶?一壶不够,如果我有钱,我会请你喝一坛。”
船工笑声更大了,“好!那你欠我一坛酒!这次我请你!”
他自来熟地拉住藏七的右胳膊,大步往舱里走去。
一品红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仍旧站在船头,静静地看着东方黯淡的天际。
船舱里很热闹,最宽敞的酒厅里坐满了人。
柜台后面的掌柜正拨着算盘,小二端着酒菜在隔厨酒厅两头来回跑。
有的人已经醉得爬在桌子上睡着了,有的人酒劲还在头上,扯开衣襟嚷嚷着自己的丰功伟绩。
酒厅里已经没剩几个位置,唯独南面的角落还空着位。
因为那个角落几乎被烟罩住了,没人愿意坐过去。
衣裳破烂的脏老头正仰躺在那张桌上,他身边的酒壶横倒在桌上,像是已经醉了,但手里还架着一根烟管,一口接一口的吞云吐雾。
令人避而远之的老烟鬼的桌子正对着门帘,藏七刚走进去,他耷拉的眼皮一颤,扬起烟管招呼:“嚯,小子你活了?”
他自觉地将身子挪回凳子上,给两人腾开位子。
杨光见两人认识,到老瘸子那桌坐下,跟前的烟怎么挥也挥不去,皱着眉喊小二拿两壶酒过来。
酒才上桌,老瘸子的眼睛便一动不动地盯着它们。
给藏七倒完酒,杨光才忽地反应过来,瞧着他用布悬在胸前的手问:“兄弟,你左手这样,能喝酒吗?”
藏七刚想拒绝,就听老瘸子高呼:“不能!他有病,不能喝!”话没说完,已经将他面前的酒碗抢了过去,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道:“我替他喝!”
老瘸子朝着杨光咧牙一笑,随后又凑到他耳边低声切齿。
“小子,你弄断了老子的烟杆,赔一壶酒做利息不过分吧?”
酒气烟味扑面而来。
他原本就不想喝酒,也有好几个月没喝酒了。
况且,如今也不是喝酒的时候。
藏七避开熏人的气味,朝着杨光摇了摇头。
杨光见此,寂寞地仰头灌下一碗酒,叹息道:“这世上我最喜欢的事是与人喝酒,最讨厌的事是一个人喝酒。”
老瘸子刚吞进去一口酒,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不对劲,回过味来,“啪”一烟杆敲在桌上:“老子不是人?”
杨光道:“你是鬼,烟鬼,我平生最讨厌两种鬼,烟鬼和赌鬼。烟鬼我尚且还可以同桌而坐,若是赌鬼我连看都不想看。”
老瘸子嘴唇蠕动两下,竟然像是哑了一般没再说话,伸着脖子吞下一整碗酒,长长打了个酒嗝。
门帘又被人掀起来,藏七余光瞟见来人,黑裳白裾,带着帷帽,那身影是公子无疑。
曾栢放下门帘,也瞧见了角落的三人,与沉阁附耳几句。
沉阁朝他们这边过来,半步后跟着曾栢。
“前辈也在这。”
老瘸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抱着本属于藏七的那壶酒,对着壶口啄饮。
曾栢眼尖地看见剩下的那条木凳上有酒水的痕迹,扬声唤小二来擦干净了,才让大人坐下。
他站在原地,瞧了瞧满身污腻的老丐头,又看了看赤着两条胳膊一身汗味的杨光,最后不甘愿地坐在藏七身边的长凳上。
本就狭小的木桌上多了两人,杨光疑惑问:“这两位是?”
曾栢道:“你只要知道这位是你得罪不起的大人就好了。”
沉阁摆手,抱拳和气道:“在下沉阁。兄台是?”
“哦。”杨光挠挠头,“我是这里的船工,杨光。”
沉阁笑道:“杨光?阳光?杨兄弟的名字听起来就让人觉得温暖。”
杨光哈哈大笑,又倒满一碗酒,推到沉阁面前:“喜欢我姓名的,我便请他喝酒!来!”
粗犷的笑声忽然哑住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手动不了,酒碗连着手被人按在了桌心。
他臂膀上的筋肉如小山丘一般鼓起,肌肉一条条绷紧,浑身力量全朝右手涌去,但不论他再如何使劲,都前进不了分毫。
他的腕力臂力在这条船上无人能比,他能一个人拽动船上的船帆,从来没有一个船工能做到这件事。
可他引以为傲的腕力臂力,被两根惨白削瘦的手指按死了。
只是两根手指。
那两根手指只露出了两节指骨,其余都被黑袖遮盖得严严实实。
杨光顺着黑色的袖袍往上看,看到了一只悬在胸前的左手,然后是半张隐于兜帽的脸。
“阿七,你这是做什么?”
沉阁透过皂纱,清楚地瞧见桌上的对峙,他轻轻笑道。
“杨兄弟只是想请我喝碗酒。”
藏七张了张口,嗓子里却挤不出一个字。
他沉默地将手指缩回袖袍底。
杨光悻悻地看着藏七,惊疑不定,他还是不明白只凭两根指头怎么能制住自己的。
沉阁伸手拖过那碗酒。
在这样吵闹的酒厅里,瓷碗拖在木桌上的声音并不明显,但藏七的耳朵里只听得见这道声音,拉长的、缓慢的,甚至令他觉得刺耳、令他寒毛耸立。
这碗酒犹如拖在他的心上。
恍惚间,他又尝到了闷热夏夜里雨水的味道。
是苦涩,是滚烫,是腥咸。
沉阁端起酒碗,送入帽纱内。
黑袍底下,藏七右手食指已掐入手心。
这个排版看起来好像是比较舒服~
阿七自己是不太喜欢烟花柳巷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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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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