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蒙蒙亮，鸡才打了两次鸣，小老百姓们被阵阵叩门声吵醒，迷迷糊糊去开门，白布道袍的江湖人又或者铠甲皮带的巡守士兵站在门外，一脸严肃。
这架势，嚯，绝对是在找人。
七月初九，立秋次日，叩门声自镇头传至镇尾，亥州边境东渎镇戒严。
本松散的看守士兵今日直直站了两排，严加盘查来往行人。大虚峰弟子往各处出口一杵，身负木剑，抓着据掌柜小二说辞连夜摹出的画像细细对比。
窝在墙角的乞丐被踹了几下，缩了缩身子嘟囔：“干啥啊，还没开工呢……”
“起来！”有人强将他一把拽起，又往道上一搡，乞丐跌跌撞撞朝前几步直到撞上人，张眼一瞧，眼前，一群同行直打抖。前后是五六个抓着长戟的士兵，旁边是三个白布道袍的江湖人士。
白布道袍的道人上下扫量他，又用木剑挑起他脖颈上枯草般的头发看了看，问：“身上有没有残缺？”
乞丐懵着举起两只黑手：“少四个指头，脚指头也少……”说着就蹲身去脱草履。
“不是。”白布道袍人说完，士兵又一把将他推回墙角。
“哎唷”乞丐踮着脚撞到墙上，一头雾水看着道士跟士兵又走近旁边的客栈。
抓人怎的还找到他们乞丐上了。
藏七听得楼下喧哗，掀起阖下的眼皮，直身去瞧了眼内屋的床榻，纱帐后人影还一动不动。
刚从圈椅上站起来，皂色薄毯从身上滑落在地，想起是昨夜公子给的，便捡起挂到椅背上，刚抬步，又想到什么，重新抓过折好，塞进桌上的包袱里。
天凉了，是该囤些衣物了。
轻声稍微活动了下手脚，这才开门出去。
小二刚端着木盆从隔壁屋退出来，转眼瞧见藏七，招呼着：“欸？客官醒这么早，要打水来吗？”
藏七点了点头，问：“楼下怎么了？”
小二嘿嘿赔笑：“今天不知怎么，一大早官府就来盘问，还有两位大虚峰的道长，说是要寻两个手脚完好乞丐模样的男人。所以吵闹了些，望客官别介。”
藏七又询问了几句，小二一一说了才又哈着腰下楼。
重新回屋，绕过屏风，纱帐后的人影已经坐起来，一只手拨开纱帐：“大虚峰老道们的面子真是大，竟然能让官府相助。”
藏七走到榻前，挂上两侧纱帐，略作思索：“镇子各出口想必都有人把守着。”
沉阁半靠在床头，之前还胡子拉碴的脸此时干干净净，只是面色微有发黄，眼窝下陷，轮廓深刻——饿出来的。
他笑道：“此处床榻温软，有热菜裹腹、热水沐浴，神仙般的日子，多休息两日，没什么不好的。”
藏七取过晾衣架上的青底竹纹的绸衫，入手柔滑，虽说比不得府里那些，但比起滚过泥裹过灰，挂过烂菜叶染过臭鸡蛋，还开了洞烂成褛的粗布裳，好得不是一丁半点。
沉阁回忆道：“上一次宿住客栈，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藏七不经意对上公子瞧来的目光，里头含着少有的笑意，显得温煦贤静，眼前却陡然浮现那个狂风暴雨的夏夜里，惊鸿雷电之下，赤丝乱系的双眼。
被覆在衣衫底下的手指不自微僵，视线也移开了去，口里道：“公子说的是，属下待会出门去看着老丐头，免得他胡乱说话。”
“阿七，对老人家温柔一些。”沉阁接过衣物下地穿衣，“老丐头如此心善，扶危济贫，仗义疏财，见不得有像我们这样的人流落街头饥肠辘辘，令我们在此好吃好住好穿……瞧这竹叶绣工，严谨平齐、丰富细腻，蜀州蜀绣，甚妙。”
藏七想到现在还被绑在山郊野外的老瘸子，又瞧了瞧自己身上崭新的青色布衣，“我放了两吊钱，应该是够了。”昨夜他翻到绸缎店的仓库里头买了两件衣服，是真买，他留钱了，两吊，老瘸子身上顺的钱。
他们两人是换了衣物才来此投宿的，又戴了兜帽和帷帽做遮掩，江湖中人大都如此，因此小二也没发觉什么不对。
“大虚峰今日果然严查流民乞丐，好在昨夜属下已探清那群乞丐的底细，只要老乞头不做声，他们便查不到什么。”
沉阁窸窸窣窣穿戴完毕，白色直裾作底，系藏青腰封，外披黑色大袖裳，长身而立，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好一位龙章凤姿的翩翩君子！
说他昨日还是个乞丐？
谁信！
沉阁对着铜镜整顿衣冠，却是叹息道：“华而不实，白裾最不耐脏。”说罢又扬了扬手，“取帷帽来，我跟你一起去。”
“昨日那些乞丐下手没有轻重，脊背上有两处伤得重了，公子现在还不适乱动，先静养为好。”
沉阁笑笑：“阿七再替我上药就好。”
正巧小二送水来，主仆二人洗漱完毕。藏七重新负上短刀兵刃，黑斗篷重新将人从头遮到脚，最后拎起满满当当颇具重量的包袱，开门出去。
沉阁戴上帷帽，放下皂纱掩面。
小二楼下招呼了二人，心道，这小镇子里头第一次来这么多神神叨叨的江湖人士，看着就是不好惹的主。
二人与道上那些巡视的士兵擦肩而过，长眼的人都不会把他们当成乞丐盘问。
路过酒楼时，见得一位道长正坐在大堂中央，他手边桌上赫然摆着一口黑锅，极其醒目。
“原本是要还的。”沉阁愁道，“被别人偷了去如何是好。”
藏七说：“偷。”
沉阁颔首：“偷。”
“那主人家应该去找他们。”
沉阁点头：“嗯，该告给官府。”
围绕官府该如何惩治偷窃者，一路至荒林。
老瘸子被绑了一夜，见两个打扮干净的人过来，忙道：“小伙子，快快替我松绑——不松也行，让我抽口烟。”左右挪动身子，别在腰上的烟杆坠袋直晃。
“这几天……”
“烟、先给我抽一口再说，一口就好。”老瘸子打断他，一双老眼直往下够，口燥唇干，“你小子这绳结怎么绑的，这一晚上怎么都解不开！快痒死我了，来来来，快快替我把烟斗点上。”
藏七不为所动，继续道：“这几天你先跟着我们。”
老烟鬼哪听他说什么，“哎唷哎唷”直叫：“再不给我抽一口我要死了——”
藏七指间点弹，一枚石子将他腰带上的烟杆打飞出去几丈。
“你个黄口小儿——下手竟然如此狠毒！我的命根子哟，跟了我那么多年，老瘸子我今天、今天对不住你——”老瘸子老脸皱一团，拧巴拧巴就快哭出来的模样。
一道寒光逼眼，有短刃蹭着他的脖颈应声没入树干里，老瘸子眼皮一抖。
藏七言简意赅：“听还是不听。”
老瘸子脖子一横，又哭又骂：“我今天还就不应了！有种你就当场砍了我！来啊！就在这里，砍！我的命根子哟——你没了老瘸子也随你去好了。没烟抽的日子老瘸子多过一刻也是折磨唷——”若不是有绳子捆着，多半已经坐在地上无赖打起滚来。
“你不答应其实也好办，虽说再找到昨日那几个乞丐太麻烦，也兴许还会有落网之鱼。”
藏七自他脖颈边缓缓拔出短刀，刀身一寸寸露出银白，林间的光斑投在刃上，明晃晃映在老瘸子眼角处。
“但把这里乞丐全都杀了，也就好了……他们总归在里面的。”顿了顿，想起什么又道，“与大虚峰的说道一番，他们应当也会赞同此举。毕竟昨天那两个人就像是你们乞丐，只要一个一个的杀过去，总能从你们这里找到一些行踪。”
老瘸子哭闹止住了，嘴唇翕动，不可思议：“你、你——他们都已手脚残废，你还下得去手？”
藏七收回短刀，也不说话，就等着他的答复。
僵持时，沉阁走过去捡起烟杆，拂了拂上面的土，“前辈，还是好的，没坏。”
老瘸子移目看来，见沉阁从烟杆坠着的烟袋里头倒出烟丝塞入烟斗，全部身家被威胁的惊恐像是全抛到脑后，忙阻止道：“你这是糟蹋、糟践！我这烟丝是东毗提诃洲运来的上等货，天皇老子都搞不到的货色！牛嚼牡丹的蠢——”货字在舌尖一转，急急闭口，老脸挤笑如菊花开绽：“呃——嘿嘿，填烟是有讲究的，小伙子我跟你讲。”
沉阁动作一顿，也不介意，道：“前辈请指教。”
“揉洒至自然满斗，然后按到半斗，再洒再按，三次为佳！”老瘸子使劲往前抻脖子，眯着老眼紧盯他的动作，生怕有什么疏忽。
沉阁依言塞满烟斗，“阿七，火石。”
烟丝终于燃起来。
“赶紧赶紧！”老瘸子按捺不住整个人往前倾，奈何被绑得牢靠，直努嘴。
沉阁亲自捧着烟杆，将烟嘴凑到老乞丐嘴边，老瘸子深深一口，在鼻口里细品，香韵十足，飘飘欲仙。
沉阁在旁温声道：“老前辈，我们二人只是途径此处，不想因江湖琐事耽搁太久。这几日想劳烦您跟着我们，不是因为不信任老前辈。在下是绝对相信老丐头在帮中定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手下丐帮弟子当然也讲义气，不会去做什么阳奉阴违的事。”
烟雾缭绕中快超尘出世的老瘸子瞟了一眼还在尘世泥地里的沉阁，从鼻腔溢出一声冷哼，口蜜腹剑。
“只是老丐头就没想过，如果大虚峰在这里的乞丐堆里找不到人会怎么办。”
老瘸子神情一凝，跌回尘世。
“慕容初盗歃血、杀大虚峰精英弟子一百多人逃走，岂是寻常的深仇大恨，大虚峰寻觅如此之久未得丁点线索，今次好不容易找到苗头，怎么会轻言放弃。他们原本是为魔教余孽而来，昨日甚至不顾打草惊蛇果断去抓人，今日才只是粗略盘查便如此严厉，想必再过两日，附近驻地的门人赶至，大抵会封锁城门，连着周遭镇子一起翻个底朝天。你们这群丐帮兄弟能有好日子过？一一被盘查算是幸运，怕就怕…… 一一杀了。”沉吟片刻，徐徐低语道，“大虚峰明明是人尽皆知的三百年名门正道，可前辈方才没有否认他们会配合阿七杀光乞丐的话。”
老瘸子长吐出一口烟，烟雾里，老眼迷蒙：“老瘸子可以替你们瞒，但谁又替我瞒。”
沉阁一指：“他。”
藏七垂首肃立。
“老前辈再喊出一个手脚健全且会些拳脚的年轻人，与他一起将大虚峰引至城外那片老林便好，外头山林绵延数百里，有得他们好找。我这位属下功夫不错，应当可保你的手下也安然归来，就是性子太急太直，方才口无遮拦惊吓了老前辈，什么屠尽所有乞丐只是玩笑，我们断不可能行如此穷凶极恶之事。不过说出如此骇人之语，我也该罚罚他了。”说罢，正声问，“阿七，你可有异议。”
藏七拱手行礼：“属下甘愿领罚。”
老瘸子目光在二人身上滚了一圈，又抽它个一口深深入肺，这次也不细品了，咬牙道：“干他娘的！活了一甲子还没人能在老子的地盘上动土，能让一群老道士来占咯？”
沉阁笑作结语：“所以老前辈这几日跟我们一起，对我们都事再好不过了。”
“小伙子还不错。”老瘸子烟抽过了瘾，赞赏地瞥他一眼，“有点聪明劲还懂礼数，说的话老瘸子怎么听怎么舒坦。就是不会管教手里的人。”
“前辈说的是。”沉阁拱手一礼，示意藏七解绳子。
老瘸子活动几下筋骨，右手抬着烟杆一挥，浑浊的老眼里放出两道光：“走！”
单薄的身板佝偻着朝前去，一瘸一拐。
在后的二人，沉阁两指拨开帷帽垂下的纱幔，笑瞧了一眼阿七。
藏七暗自点头。
红脸唱罢白脸登场，这一出戏，他与公子配合的，天衣无缝。
“果然阿七知我，扮起头马来倒也有模有样。可惜做头马得抛头露面，而我又不喜欢阿七抛头露面。”沉阁稍作默想，道：“看来找一匹明面的头马，已经势在必行。最好样貌狰狞似狻猊，咬起人来不会撒口。”末了还笑着补充，“阿七的样貌，可完全不凶狠。”
藏七原本在暗自思索有什么适合给公子做头马的人选，听得最后一句，抬手扯着帽沿再往下遮了遮，“公子说笑了。”
老瘸子带着他们回到讨饭屋，挑了几个会来事的心腹做下安排。昨日巷子里见过二人的乞丐也都被提了来谈话。
乞丐们自然只点头，连声发誓今早被盘问时什么都没说。
刚做完安排，就有官府人到了讨饭屋前，要带老瘸子去问话。讨饭屋的乞丐踌躇着要不要跟上，老瘸子负在背后的手一摆，右手举着烟杆一个人去了。
沉阁（挺起胸膛、一本正经）：我家属下怎么可能会杀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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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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