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站在讨饭屋里，一派干净整洁，与病痛缠身气息奄奄的乞丐们截然相反。
老瘸子安排的乞丐叫赵栓，身长七尺，瘦削，做乞丐前曾学过几套拳脚，是乞丐群里难得手脚健全不忙不瞎还灵活的，十七岁跟老瘸子学了偷扒的手艺并继承的很好，常在临近的乡镇活动，也因此东渎镇见过他的人也不多。
三人到较为偏僻林里头简作计划，藏七二人从山林来，赵栓自然全听他们安排。
暂定俩人在明日下午关城门的时辰出城，引大虚峰入山。
大虚峰素来有传信的鹰隼，到时候守城的道人自然会用鹰隼给酒楼里的人传信，于是乎就能上演一出调虎离山的戏码，沉阁便可以趁机从其他出口离开。
计划过于简单，赵栓格外担忧自身安危。自己腿脚虽快，但追捕他的可是名声显赫的大虚峰道人！
于是沉阁让藏七拎着赵栓去林里跑一圈。
半盏茶功夫后，堂堂七尺男儿整个手脚并用挂在藏七身上，扒也扒不掉，身体跟抖筛子似的，浑身冷汗簌簌，脸上苍白无血色。
沉阁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赵兄弟现在可放心了？凭阿七的轻功，甩开几个小道士绰绰有余。”
藏七垂眸瞧着跟臭皮膏药似不松手赵栓，单手强将他拉开。
赵栓手脚发软，点头如捣蒜，“放心放心了。”
“有人来了。”藏七忽拎着赵栓飘到一颗树后，“八个。”
脚步轻盈，内息匀和，但八人步履轻重不一，显然来自不同门派。
赵栓喉咙突被衣襟一勒，差点呕出舌头，赶忙扯开藏七的手，问：“哪有人？”
话音才落，远处林子里便绕出八个人，负刀剑鞭棍，明显是江湖人士。但老瘸子并不在其中。
八人之一身着白布道袍，是大虚峰道人无疑。
藏七心中了然，低声道：“大虚峰派人先引走老瘸子，再带人亲自来查。”
“大虚峰！”赵栓听见这三字便伸头去看，结结巴巴地惊叹，“大虚峰竟然真的来这旮旯了？中间那个就是大虚峰的道长？咦？那不是莫城剑派的，他们怎么也在？早上有官府帮着找人，现在其他武林中人也……等等——俺岂不是要与整个武林为敌！被发现了还活得成吗？老兄你可得保护俺！”
说话间，那一行人已进了讨饭屋正门。
藏七拉开拽住自己斗篷的手，点点头，然后去看公子，可惜被帷帽遮住了，什么都看不到——不过，即使没被遮住，也应该看不出什么来。
“三百年名门大虚峰，官府武林莫不听从。”沉阁笑叹着转身离开，“慕容初果然是武林上最好笑的笑话，云汉阁过去名动天下、人心所向又如何，一把火，武功秘籍、阁楼亭台，声势名望、门人弟子，烧的干干净净。那魔教纵使再恶行滔天，再不得人心，好歹还剩几个余孽，云汉阁却连个余孽都没留下……”
树影斑斑驳驳，他长笑而去：“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赵栓不住跟着点头，只觉得这人说的很有道理，在原地嘟囔道：“俺们乞丐都知道地盘占得久的惹不得，建派十几年的云汉阁与三百年大虚峰怎么个比法……”
藏七转头对他说：“总要有新的大虚峰。”
然后跟了上去。
赵栓挠了挠发痒的下腋，歪头瞧两道背影。
这些江湖人讲话，他大都听不懂，道理应该都有，可他懒得去想。
还是老丐头说的对，这些江湖人就是吃得太撑，有这功夫多种几亩地多扒两吊钱活的不知多滋润。
两人走得远了，再看不见赵栓的影子时，沉阁方缓缓道：“赵兄弟功夫不济，明日理应葬身大虚峰剑下。”
藏七微微颔首：“是。”
赵栓知道他们就是被通缉的人，还近处看清了他的容貌，必然活不过明日。
他不示人前十多年，除却公子几人，瞧清过他的人，都死了。
从选择黑夜的那一刻开始，道路注定就是见不得光的。
沉阁问：“我们方才跟赵兄弟说的是西门？”
“西门，以十字木枝为记号。”
“既然赵兄明日来不到了，改约北面为好。”
“是。”
第二日。
藏七转出山林的时候，身后大虚峰道士和各派江湖人士朝山间去得越来越深，火光渐成点豆，嘈杂人声也逐淡下去。
林间的路窄而曲折，虫蚁窸窣，见不到光，他身上还沾着血，赵栓的。
惊乱逃跑时，赵栓被大虚峰一剑穿胸。
藏七步出阴影，人声已经彻底听不到了。
仰头极目，云墨消消，上弦月间一抹黛。
七月初十，月光不明不暗，夜色舒静，却寒意浸体。
回城必经之道上，灰暗的影子负手立在中央，如一尊0石雕。
他好像等了很久，但藏七入林再出才过了一个时辰。
藏七朝他走去，步伐很慢。
他轻功踏雪无痕，暗器例无虚发。
活到今天已经阐明了一切——十六年里从未失手。
他来的最早，走，也希望是最晚的一个。
不，现在已经是最晚的一个了。
作为公子的兵器，杀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常先发制人且一剑封喉，少有将自己直接暴露人前且不先出手的时候，但今天不同。
因为他借着月光看清了灰影广袖上的八宫六十四卦。
这件道袍跟那些道士不一样，青中透紫。
在大虚峰，可着绀紫道衫的只有三垣，哪怕尊如三宗之主也只能着青紫，但眼前这人容貌年轻，不过四十，并非三宗宗主之一。
堰月冠、逍遥巾，头巾两脚飘飘垂于后背，青紫道袍纹六十四卦。
这样的人只有一个——大虚峰上垣太微垣太清仙人亲传大弟子。
大虚峰在陵州城北，这个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想到了三日前的那桌酒菜，若公子没有拿出石牌换一顿饭，他们现在应当已经在百里外挖地瓜啃苞谷吃糠咽菜。
但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想选那顿饭。
不远不近，五丈距离，藏七停下脚步。
“另一个人在哪？”道人背对着他问。
藏七道：“走了。”
“走不了。”
“为什么。”
“我门中人，亥州边将，莫城剑派，三教九流，东南西北他往哪走。”道人徐徐转过身来，“贫道常字辈，名观。”
“我知道。”藏七直直看着他八宫六十四卦的广袖。
他身后未负木剑，手中不托拂尘，腰间无单瓢，只广袖上坠着两串铜钱，每串三枚。
江湖中人，许多都有着奇奇怪怪的习惯，因举止奇异出名的不少。
而常观以卜卦只卜半卦闻名，因此江湖称他“半卦真人”。
腰间这两串铜钱，一为算卦——三枚钱筮法，此法化自大衍天法。
二很简单，为杀人。
常观杀人，少则一枚，多则六枚。
从招数上看，他们很像，力求简单速决。
但是他更简洁，因为能一刀结束的，绝不会多用第二刀。
“你救不了他，也过不去。”
藏七说：“杀这个字，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常观道：“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观。你记住了。”
藏七道：“我知道。”
常观取下一缀铜钱，问：“你呢。”
藏七反手握住了黑袍底下的三柄兵刃之一，没有回答。
“知你姓名，日后才好替你炼度。”
藏七道：“不需要。”
咔——
刀，出鞘了。
天地肃杀。
第一枚。
方孔圆形的铜钱自指间弹射出，空中拉出一道黑影，其速眸光不能捕，转瞬便至眼前。
夜风被急速飞旋的铜币割裂。
江湖上躲得过半卦真人六枚钱镖的，不过一手数，要么是轻功天下第一卓绝的明州盗圣，要么是罡气第一淳厚梵天宫宫主，或是真人从未下山的师父太清仙人，又或是曾经的云汉阁阁主慕容初。
藏七不打算躲，只打算避开要害。他轻功虽还及不上盗圣，但若只避开要害，绰绰有余。
下一刹，左肩头剧痛，铜币旋入血肉，往里陷了两寸有余，附着的劲道根本不像一枚轻飘飘的铜钱，沉重、锋锐，让他连着身形都一滞。
这一镖之后，左臂已再也动弹不得，软软垂在一侧。
第二枚紧随其后。
比之前更快，更锋锐，因为他这次听见了破碎的风声。
瞬息之间，已至身前。三尺一寸的黑刀终于完全出鞘，月光照于其上，竟然映不出丝毫光亮。
刀即至，但铜钱也至了。藏七手腕迅速翻转，刀影划破黑夜旋横于面门前，与铜币撞在一处。
刀影明明未触及常观衣袍，带起的刀风却割断他大块广袖。
刀为何有鞘，为藏锋。
藏刀于鞘，隐于其身，不动则已，动则绝杀。
叮——
铜钱击撞，声音脆到刺耳，刀身“嗡嗡嗡”震响，竟带着他半个身子麻痹起来，刀柄几乎脱手。
可也只是几乎。
敢拿普通兵刃去挡“半卦真人”铜钱的，都已经刀断身凉了。
可这黑刀恰恰不是普通兵器，它曾经闻名天下，后来于白帝城中销声匿迹。
常观借此滑退六尺，第三枚铜钱在空中划出诡异的弧度，而另一吊铜钱已捏在指间。
藏七终于瞧见这个令半卦真人名动江湖的手诀。
“半卦真人”常观卜卦所用的三枚钱筮法化自大衍筮法。而在武道上，三可化回大衍之数五十。
即三变五十。
只是三枚铜钱，如何变五十？
藏七疾行两步，重重踩地，借力一拔两丈跃过斜划来的第三枚铜钱，自上而下带着千钧之势径直一刀劈下，刀锋裹起风声呼啸，瞧起来钝锋的刀刃，一时之间凛冽逼人。
刀远还未下，常观逍遥巾断塌，堰月冠崩落。
他指间三枚铜钱已连次射出，每一枚的力道角度却完全不同，前后左右相撞，弹飞、再击，短短半息之间，竟似已衍出十数道黑影。
眨眼间铜钱已化作无数光影，共计四十九道！毫无疑问，每一道都锋锐到可切开骨肉，割下头颅。
藏七起势已尽，再往前必会被铜钱割成碎块。而他唯一的退路——正下方，明明已经躲过的第三枚铜钱竟诡异地绕了一大圈飞旋回来！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第三枚铜钱，原来就是那个一。
铜钱带起的四十九道暗影密密麻麻，将藏七全身笼罩其中。
人还未到，铜镖蕴含的锋芒已令他浑身各处的衣裳尽数割裂，裸丶露的肌肤上密密匝匝的血痕开绽。
收刀落地，他重创，常观无损。
砍下这一刀，他死，常观重创。
该如何？
常观算准了此人避不开三衍五十。
这位轻功不错并只出了一刀的“刀客”此时唯一还能做的，就是选择——落败或者葬生。
其实这个选择相当简单，能活，谁会想死。
可惜，他是半卦真人。
他算到今夜在此有一战，却没卜后半卦。
——这人不是刀客。
——他是那个人用来杀人的兵器，一旦出鞘，折毁自己无所谓，血一定要见。
被铜钱贯入的左肩动了，藏七没有收刀，撞向四十九道暗影的同时抬起左手手掌，腕底下，一抹森森寒光骤闪。
他对活人，一向只出一招，对尸体，也出一招。
其他人公子孤身也可以应付，他坚信。
但师承太清仙人的常观不行，至少现在还不行。
所以常观，必须留在这里。
无数道寒意在身体各处迸发，好像浑身肌肉已经被铜币割开。
刀下，一线血色于惊愕失色的常观额间绽放。
在最后一刻，藏七倏忽想到了十多年前窄窗外头的蓝天白云，如果能再溜出去一次多好，阳光真的很暖和。
哇 评论区这么安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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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常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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