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阁蹲在树下，一会将枯枝摆成十字，一会摆成个叉。
这片林子很稀疏，月光透过叶缝洒在林间，虽然疏淡，但看得清路。
片刻后，沉阁将枯枝扔开，拍拍手站了起来，抬步朝北走去。
走出那片树林的时候，他仰头看了一眼夜空。
上弦月。
林子外头，数排火光已等候多时。
为首者两人。
“兄台夜里赶路还戴着帷帽，不怕走路崴到脚？”
说话者双手合抱一柄青钢剑，这剑无鞘，茎才三寸有余，剑身却极宽，剑脊断面呈菱形，刃未开锋。
在亥州扎根的江湖门派不多，而莫城剑派算是亥州武林上的脸面——一条盘了多年的地头蛇。
“万大侠，应当就是他了吧？”
说话的另一人骑在马背，头戴凤翅盔，身披轻甲，在不甚明亮的月光底下都显得熠熠生辉。
若是细瞧，两肩甲上金色兽头栩栩如生，缀红色肩缨，前胸后背的铠甲都以小甲片细细编缀而成，各饰一条金色升龙。
腰束黄鞓带，圣上亲赐的金柄佩剑悬挂其上。
这身装束威风凛凛，无疑是镇东大将军。
沉阁扬声笑问：“原来林将军也沾上江湖的事了吗？”
武林中人嘴里常讲一句话“江湖事，江湖了。”少有喜欢惹上官家的，因为他们觉着，江湖刀光剑影、武林腥风血雨，也是讲究道义两个字的，但官家朝廷不讲这些。
官家不理江湖纷争，武林人不去给官家“打抱不平”。
两边心照不宣。
林将军两目灼灼道：“人是要变通的。”
“变通？”沉阁却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在一行人面前笑得直不起身。
抱剑男人不悦挑眉：“跟我们走吧。”
沉阁好不容易止住笑，直起身问他：“圣上赐林少将军这柄佩剑，难道是要将军拎着它去替大虚峰斩掉敌人的头颅？”
他语气像是在笑，袖下的手却将衣袖攥成一团。
“林家四代满门将才，少将军祖上是金印紫绶的车骑大将军，令堂所率水师更是守得四十州安宁，及临之处，番王之不恭者，生擒之；海寇之侵掠者，剿灭之。”
“身为将门之后的林少将军，戍守亥州应当要接应东毗提诃洲的水师，怎么成了在这里替大虚峰做事？”深吸一口气，沉稳再问：“还是少将军已经不满足于剿杀海寇，为国为民操劳到连江湖琐事也要掺和一手？”
这番话让林守之僵在马上，说不出反驳之语。
手不安地握到腰间的金柄上，问道：“你到底是谁？”
“林将军不必将这个余孽的话放在心上。”万大侠抱剑走出两步，“若从他身上得到慕容魔头的消息，对天下来说、不论朝野都是幸事，慕容魔头危害的不仅是江湖，一旦发起狂来，恐怕是连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也不会放过。”
莫城剑派的人连声应和，“对！就是！”
“这小子大半夜都不敢露面，鬼鬼祟祟，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将军莫听他胡言乱语。”
“他手上有云汉阁信物，说不定他就是慕容魔头的手下！”
“对对、助纣为虐的余孽不必跟他多说，抓起来交给大虚峰就好了！”
“云汉阁还有余孽？”沉阁好笑问道，“我两手空空，身无内力，哪点像云汉阁的余孽了？”
说着双臂一张，的确身无长物，除了一身衣衫什么都没有。
稍有些功夫的江湖人都能瞧出这个人不止身无内力，还有死气围绕，病痛缠身。
“万某只负责在此等候出来的人，至于这人到底是谁，又是何身份，是否是慕容魔头的手下，我不需要弄清楚。你既然身无内力，只要不反抗，我们莫城剑派也不会对你出手。”
“去，把他带过来。”
莫城一名弟子领命走来，沉阁却瞧也不瞧他，只问：“你的剑为何不开刃。”
抱剑男人身子一僵，阖目道：“江湖习惯而已。”
沉阁道：“在下听说，江湖里还有一人所用兵器从不开刃，十多年大小纷争，哪怕对方如何十恶不赦，也从未伤过一人性命。”
抱剑男人眸光乍然凌厉直射向他。
“万大侠……也想当个惩恶扬善除暴安良的仁义侠者？”
沉阁没有等他回答，补了一句——
“就像那个人一样。”
下一瞬，青钢剑指在他的面门前，皂纱被剑风荡起一半，又徐徐垂回胸前。
两尺之外，原本平静的面容上透着惊心的恨意，齿间逼出四个字：“武林败类。”
沉阁笃定道：“万大侠很恨他。而且江湖上很多人都像你一样恨他对不对。”
走近了的那个莫城弟子趁此时伸手去捉他的命门。
沉阁倏而侧身半步，反抓住那人的手腕往他的内侧折去。余光分也未分他一眼，继续看着万大侠一字一顿道：“因为你们信得有多深，现在就觉得自己有多可笑。”
莫城弟子没料到这人虽身无内力但还藏了两招外家功夫，手腕被扣死一时动弹不得，腕上受的劲越来越大，似乎下一刻就要断了，没忍住哀嚎出声。
万大侠双眼彻底冷了下来。
“狭义这两个字的确是蛮好笑的——”沉阁却依旧在说，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成了向在场所有人说：“三教九流都跑到这里，说好听点是同气连枝，为民除害，说的难听点，不就是趋炎附势、攀高结贵，想给大虚峰送个人情以后好飞黄腾达。情义脚下踩，名利两肩挑，扛着大仁大义的旗子，行着——”
万大侠的手倏忽动了，一剑柄敲在他的胸前，沉阁的话音全给咽回了肚子，只觉得被敲中的地方剧痛蔓延，连多一刻也站不住，“嘭”的一声倾倒在地上，单拳勉强抵着泥地，身体簌簌抖动。
武力深厚者，用刀柄也可杀人，万大侠这一下没有下死手，但已经足够他受了。
被反折了手腕的弟子趁机脱身，握着差点断掉的右手，又怒又气，见他倒在地上，忍不住用劲踹了好几下，边踢还变瞪着眼骂：“什么东西！给你面子了！”
沉阁已经没了力气，被他踢得伏在泥地里，前两日被乞丐们打出的淤伤还没好，现在伤上加伤，浑身剧痛让他冷汗涔涔，脊背上的衣衫很快湿透。
踢骂够了，那名弟子才拽着他的衣领拖回人群，往马背上一扔。
万大侠拱手道：“此人满口胡言，将军不必在意。连夜赶来将军也累了，将他交给大虚峰我们便可以休息了。”
林将军闻言点了点头，视线却黏在如死鱼般瘫在马背上的人上，心中的那股不安越来越浓厚。
“回城——”莫城弟子扬声招呼着，刚牵着马掉了个头，便听马背上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
“林守之……”
林将军心里咯噔一下。
只见软垂在马鞍侧的手臂无力地抬起，然后朝自己轻轻招了招。
那动作像极了一个人。
身后的士兵急声呵斥：“将军的名讳是你能随意喊的！”
牵着缰绳的莫城弟子当即一剑柄捣在他的后背上，陪笑道：“将军何必跟这个愣头青计较。”
江湖中人都懂一个道理，若能与朝廷的人交好自然再好不过，万一讨不到好，也不能得罪。
毕竟朝廷可不跟你讲什么江湖道义。
再强盛的门派，也抵不住千军万马铁蹄踩踏。
莫城弟子手持的剑柄厚沉尖锐，正好捣在沉阁之前被乞丐用竹竿打过的脊椎上。
他两眼一黑，只觉身体像是从那处折断了一样，累及全身的剧痛将他压得喘不过气，疼得听不见也发不出声音。
头脑发胀，两眼发晕，过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气若游丝地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
林守之看着他用尽全身力气才让手指朝内屈了屈，脑海里闪过一些东西，却抓不住。
“废物谱摆的还这么大。”旁边的莫城弟子嘲弄道，直接伸手去揭他的帷帽。
火光明暗不定，林守之突的瞟见他垂下的手，五指瘦长，骨节凸显，指缝间却藏着厚茧，每一个关节上隐约可见死皮留下的印子。
“等等——”他高声阻止了莫城弟子的动作，翻身下马。
莫城弟子赶忙收回手，讪笑着退到旁边。
林守之站到马侧，目光从男人的手移至帷帽上，冷硬道：“你说吧。”
沉阁虚弱道：“你掀一角……”
战场上砍过无数活人的手这个时候突有些发了抖，林守之强镇定着捏住皂纱一角，缓缓揭开。
入目的下颚苍白瘦削。
被遗忘到角落的记忆迅速回笼——
一不小心发现自己锤到朝廷大佬头上怎么办？
在线等，急。
答：黄家棺材铺服务挺周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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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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