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郡东达洛阳,北通长安,西阻巴蜀,东扼京畿,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有“得荆州者得天下”的美名。
当年琅琊王氏从此地起兵,以“清君侧”的名义架空明帝,试图谋权篡位。
明帝外戚余氏镇压王氏之乱后,将荆州郡划归其下统治。
余氏一族更是借此机会,在景国朝廷中迅速崛起,一时大权在握,风头无两。
建元元年,都督六州诸军事、征西将军兼荆州刺史余翼北伐失败,举国震惊。
而明帝崩后,康帝登基未满二年又崩,兼之此次北伐惨淡落幕,故余氏一族不得不退守荆州郡,几不得出。
琅琊王氏趁机卷土重来,再次把控了景国朝政,追剿余氏势力。
*
永和元年,八月末。
日色将昏,薄暮冥冥,鸦雀惊飞。
随着秋意渐深,漫山衰草遍布,一缕缕的寒凉开始侵袭人间。
荆州郡边缘处,一座驿站门窗紧闭,隐隐透露出了几分破败之感。
当片片落叶飘零着坠入院中时,唯有那竿头上孤独的相风乌迎风而动。
突然,一列十来辆马车辚辚而至,在其前方戛然而止。
一名略肥胖的憨厚男子首先跳下,来到斑驳老旧的院门前,伸手扣动了辅首铜环。
片刻后,只听得一道略显纷乱的脚步声响起,邓宇平顿时心下一喜——有人来了。
随着院门“哗啦”一声被打开,一张中年男子神情冷漠的脸探了出来。
邓宇平赶紧拱手,赔笑道:“西南方向阴云密布,不到半个时辰内必定有雨。”
“我等从康都远道而来,天黑寻不到落脚处,还请驿长容许我等,在贵宝地住宿一晚。”
除了这里,最近的驿站已是五十里开外,根本就来不及赶路。
中年男子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最前首那辆披红挂彩的马车上,青色车帘已被掀开,露出了一名年轻女子若隐若现的绝色容颜。
女子身着白色刺绣凤纹嫁衣,头戴金钗玉环,皎洁的脸上眉目如画,周身气质泠然如月光流水。
看来,这是哪户殷实人家送女出嫁,恰好经由此处。
中年男子略犹豫了下,视线在这拨人身上逡巡了几个来回,然后缓缓将院门打开:“进来吧。”
“谢谢驿长通融,谢谢!”邓宇平连连点头,感激不尽。
他转身来到最前头的那辆马车旁,说了几句话后,新嫁娘林臻臻就被小丫鬟絮儿搀扶着,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
*
此座驿站年久失修,落灰蒙尘,再加上天色阴沉将暮,更显得自上而下,都是灰蒙蒙一片。
然而当林臻臻从门口走进的那一刻,美人仿若清风拂面,又似葳蕤生光,瞬间照亮了整间中堂。
她的出现,落在他人沉静无波的眼中,如同划破暗夜的灿烂星辰,惊艳了一生的宿命。
随着一道轻微的叮铃声响起,不远处的窗前,一名约过壮室之年的男子漫不经心地回过头来,目光沉沉地看向了林臻臻。
他身量挺拔,一张脸隐匿于明暗交替的光线中,让人无从窥探其中的情绪。
其通身隐隐有一种属于上位者的疏离与锋芒,散发出了慑人的气势与压迫感。
林臻臻略有些紧张,目光从对方身上划过后,便立刻流连向了别处。
然而那名男子却缓缓起步,径直向她走了过来。
“小娘子。”
他突然开口,使得林臻臻心头一跳,停下脚步时,思绪短暂地生起了片刻空白。
在她前脚将将行过之处,男子已躬身下去,拾起一物后又递至她面前:“你落下了东西。”
林臻臻一怔,这才明白了,刚刚那道轻微的叮铃之声来源于何处。
“谢过郎君。”
她的脸微微一红,局促地回以一礼,然后伸出手,接过那一串刚刚从自己腕上掉落的宝石镶嵌金花手链。
那一抹轻盈柔软的触感,带来的余温经久不散,轻易便让人魂不守舍。
杜泽抬头目送着林臻臻转过身去,逐渐走远。
她从角落里上楼,那轻轻踩在木梯的声音,一步步仿佛敲击在了他的心上。
这样一个世所罕见、美得惊心动魄的美人……委实不应该归于凡夫俗子,湮没于漫漫红尘。
*
是夜,果然有隐隐雷声传来,而后伴随着哗啦的雨声。
这个季节的雷雨虽远不如盛夏时热烈,却也黏腻绵长得让人有些心烦。
听着屋顶青瓦上传来的动静,林臻臻渐渐陷入了朦胧的思绪里。
五胡乱华以后,景国皇室弃中原之地南迁,与北边诸国划江而治,就此对峙已有将近三十年。
如今国内,自上而下的阶级思想蒂固分明,世道风气便是高等士族门阀掌握权势,而庶族寒门与流民百姓再难出头。
林家祖上历经几起几落,在前朝时做过四品高官,但没过两代就家族凋落,一蹶不振了。
到了林臻臻的父亲林况这里,仅仅只谋了个八品丞尉的官职,再加上倚靠当初南迁时带过来的一些祖产过活,这辈子在官场上升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世道纷乱,内忧外患,百姓卑微如刍狗,命贱如蝼蚁。
在这个衰败的年代,无人能够独善其身。
身为落魄士族的林氏,如今更是汲汲营营、想方设法地攀附权贵。
因着林臻臻的美貌声名远扬,故特意将其待价而沽,并四处活动,多番筹谋。
终于在不久以前,林况和余氏家主余方商议,为林臻臻与余方之庶弟余合俩人定下了婚事。
实际上,往前细究起来,余林两家还是一表三千里的远亲。
因着这一条重要关系,林氏才更轻易地勾连上了余氏。
而明日傍晚,便是两家正式举行婚礼的时刻了。
对此,林氏众人无不翘首以盼。
当初,也唯有林况长子、林臻臻一母同胞的长兄林瑞,对这桩婚事反对得尤为厉害。
他深知,如今景国皇室没落,朝政被牢牢把握在几大高姓士族手中。
皇帝倒成了镶金宝座上的傀儡,以及平衡各方势力的棋子。
每过不了几年,那皇位上的人就会被轮番拉下马来,然后又从近亲里面,挑选一个听话的短命鬼架上去。
各士族门阀明面上争权夺利,暗中相互制约,谁也不甘心于久居于人下,而是蛰伏着,伺机对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宝座发起攻势。
余氏作为新兴士族门阀之一,坐拥荆州重地,自然也是这场权力游戏的角逐者。
将来余氏万一起事失败,便少不得连累身为姻亲的林家。
只可惜林况等仍然一意孤行,坚持“富贵险中求”的道理。
对林家来说,余氏即使不反,自己也能够跃升好几个阶层;余氏若是反了,林家未来更是有可能成为高贵的皇亲国戚。
除了赔上一点嫁妆、牺牲一个女儿扔在余家外,其他的代价几乎分毫没有。
这场以小博大的赌局,实在是再划算不过。
想到这里,林臻臻的心情越发感到悲凉,铺天盖地的绝望几乎将她淹没。
好不容易进入睡眠中,谁知过了半夜后,她又被身旁沉闷的痛呼声给惊醒。
朦胧中,林臻臻看见絮儿蜷缩成了一团,身躯微微颤抖着。
*
“絮儿,你怎么了?”林臻臻伸手去摸,却只摸到了她满脸的冷汗。
“娘子,我……我肚子好疼……”絮儿断断续续地说道,有气无力。
林臻臻赶紧起身下床,点亮烛光一照,发现絮儿身下有一块深色的暗沉。
她心中一颤,知道絮儿这是初信来了。
然而当初自己初信之时,却并没有像如今絮儿这般疼得厉害,林臻臻心中不免又急又怕。
踌躇片刻后,她只好随意套上一件氅衣,独自举着灯笼下楼去了。
来到中堂时,她看见最靠里的木窗下,杜泽正借着几案上一盏微弱的烛光举杯自酌,浑身笼罩在冷清与萧瑟之中。
“小娘子,何故行色匆匆?”
他抬起头来,看向她的那双氤氲着酒气的湿润黑眸里,生起了一丝笑意。
“我……我想找厨房里要些热水……”
林臻臻略显狼狈地低下头去,避开了对方深邃的目光。
但她脸上如惊鸟一般的仓惶,还是尽数落入了男人眼中。
不等杜泽继续说下去,林臻臻就径直走到厨房中,并在角落里寻到了火炉。
只见其中炭火已经已燃烧过半,上面架着一个长柄铜壶,正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啊……”
她刚伸手去提铜壶,却突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痛呼,然后又倏然断绝。
原来是那铜壶导热,通体温度极高,她这般贸然碰上去,细嫩的指尖上立刻就被烫出了几个水泡来。
听到动静的杜泽一怔,然后赶紧从案后起身,一撩衣袍,飞快地冲进了厨房里。
“小娘子,出什么事了?”他目光沉沉,看向她蹙眉紧捂的手心。
“我没事……”林臻臻赶忙摇头,晶莹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滴滴落下。
杜泽唇角不动声色地一弯,心下已经了然。
他上前将林臻臻受惊时坠地、火势开始漫延的灯笼踩灭,然后又伸手,将她受伤的指尖探出:“我带了金疮药,小娘子且随我来。”
“郎君,我……”
林臻臻想要说些“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然而却还是被他看似轻柔、实则不容置疑的力道,握着手腕走出去了。
来到自己案旁后,杜泽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葫芦瓶,然后取了桌上一个小碟并一只筷子,倒了些干净的凉水,将瓶内的白色粉末化开。
他转过身,将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林臻臻几个受伤的指尖上。
林臻臻眼见对方不急不缓、一丝不苟地在她手上涂了药膏,又将他随身携带的青绸手绢撕开,一一往她的指尖缠绕了几层。
与陌生男子过近的距离,使她心里很是紧张与纠结。
正当她不知该如何应对时,面前男子已经轻轻放下了她的手,淡笑着抬起头来。
“小娘子如果需要帮忙,直接叫人便是,何苦自己吃了这莫名亏。”
林臻臻咬唇,面色越发通红:“驿站里多为男子,所以……”
絮儿还小,林臻臻并不想因为女儿家羞于启齿的私事,闹出太大的动静来。
可是她在家中时从未进过厨房,竟不知铜壶导热,定要用布料之类的物件隔热后,方能够提得起来,所以这才倒霉悲催地受了伤。
杜泽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于是他扬起头来,沉声道:“郭昭!”
*
“主子。”
一名中年男子应声,无声无息地从暗处钻出。
“你去给那小丫头瞧瞧。”杜泽回到几案后,重新端起了酒杯。
“是。”郭昭恭敬领命。
杜泽抬眸,向林臻臻含笑道:“在下姓杜,小娘子如有需要,尽管吩咐便是。”
林臻臻向他点头,然后便匆忙上楼,在自己房里再点上了一盏油灯,又掀了被褥将絮儿身上盖得严严实实。
一切都妥当以后,取了药箱的郭昭才从门外走进来,目不斜视地来到床边坐下,伸手给絮儿号脉。
“先生,她……究竟怎么样了?”辨不明他的面色,林臻臻忧心询问道。
“无妨,这小丫头初来葵水,再加上近日奔波,而且饮食不规律,多贪了些寒凉之物,所以才导致腹内疼痛难忍。”
“服用一些止痛药物以后,她会感觉好上许多。”
林臻臻闻言,忍不住再三出言道谢。
郭昭从药箱里翻出几枚丸子,让林臻臻尽快给絮儿服下,然后他便起身告辞,半个字也未曾多言。
他是懂分寸的人,作为属下,有些事他自然只会看破不说破。
过了些时候,一直翻来覆去、捂着肚子呻吟着的絮儿果然没那么难受,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林臻臻拭了下额角浸出的薄汗,一颗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她再次缓步下楼来到中堂,在杜泽不远处站定,躬身施礼道:“谢过郎君仗义相助。”
她已经不止一次,在这名男子面前提及这个“谢”字。
只是此时的她还不知道,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字,最后却牵绊了她风雨飘摇的整整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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