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杜某能够得小娘子一句道谢，却不能有幸得知小娘子芳名么？”
杜泽唇角一弯，浅笑着放下手中的酒杯，淡然道。
林臻臻心中一颤，头更低了下去:“我姓林，小名……臻臻……”
阿母曾多次交代，不可以随意在外人面前告知闺名。
但这位杜姓郎君是个好人，也许说了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罢了。
“林小娘子不必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杜泽恢复了往昔的温文尔雅，伸手向案前示意道:“请。”
林臻臻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行至近处，于他对面正坐。
然后，杜泽叹道:“那小丫头多亏了你这个主子照拂才会安然无恙，小娘子人美心善，将来必定是个有福之人。”
林臻臻听了这话，却是眼眶一红，面色微变。
如今的她，又哪里还敢肖想“福气”二字呢？
余家高门大户，一入深似海，自己以后的人生，统统都要依附在尚未谋面的陌生夫婿身上了。
杜泽见此，不禁心下恻然。
她虽青春年少，但那眉宇间淡淡的清愁与郁结，恍然给她增添了许多朦胧易碎的美丽。
在初见的林臻臻面前，不由自主被吸引的他，心中好像有什么沉睡的东西，开始渐渐苏醒。
杜泽突然抬手一挥，立刻就有人上前，送来一副干净的碗筷杯盏。
“小娘子保重些，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但有时候行至陌路，又突然间会峰回路转也说不定呢。”
杜泽亲自斟了一杯酒，放置于林臻臻面前，淡然说道。
林臻臻轻轻咬唇，神情有些茫然，最后却只说出了四个字:“但愿如此。”
对方话语中的意有所指，此时的她还并不明了，只当他是在随口安慰自己。
她自取了另一个大些的杯子，提壶倒入浓茶，语气有些微迟疑:“我平日里不惯于饮酒，所以愿以茶代酒，敬郎君。”
杜泽不以为意，仍豁达地向她举杯道:“茶为不夜侯，酒乃忘忧君。二者也算是渊源颇深了，无妨。”
他神情中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痕迹，在瞥见林臻臻局促地喝下一口后，亦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后，他的目光轻轻掠向窗外：“你看，月亮。”
林臻臻亦举头望去，只见秋雨渐散后，盈盈月光拨开云雾，温柔地倾泻下来，洒遍了大地。
此等月色美不胜收，实属世间难求。
“要是……这人间也能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历经盈亏后，还能得以月月团圆，那就好了。”林臻臻不由得低声感叹。
有两只闪烁着光芒的萤火虫，正一前一后地从窗外飞进来，她便轻轻伸出那只未受伤的手，任由其中一只萤火虫落在了她的指尖。
杜泽轻笑：“月亮无情无欲，所以才能够千万年始终高悬于天外；但如果它历经了太多人间的悲欢离合，说不定早就忧伤以终老了。”
林臻臻闻言，不由得怔愣了好半晌，愁绪渐渐入心。
这世上各人皆有苦衷，无一能够得以幸免，即使她身为林家嫡女，也仍旧活得万分艰难。
在林家，女儿们无论嫡庶，存在的唯一用处，便是为了儿子们的利益和前程铺路。
自从被寄予厚望、天资聪颖的长子林瑞英年早逝以后，阖家上下开始变得一片死气沉沉，自觉翻身无望。
也就是从那时起，就已经注定了，林臻臻如今远嫁荆州的悲凉结局。
实际上康都早有传闻，说余合自打胎里就带了重症，多年来只凭汤药续命，大夫曾预言他活不过弱冠之年。
否则以堂堂余氏门楣，一方军阀豪强，三品朝廷高官，若是换了当年盛极时，便是那尊贵的公主郡主也配娶。
即使如今余氏没落，余氏三郎身为庶子，而且早已病入膏肓，也大可去寻一高门贵女。
他又怎么可能会甘心低就，和低等士族林家来结亲？
想到这里，林臻臻不由得长叹一口气，眼尾蓦然染上了胭色：“人生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恨相逢，求不得。”
“所以……郎君您说得极是，在这世间，还是不要逐于‘情’之一字的好。这样就能永远不盼团圆，也不惧别离了。”
她轻轻弹了下指尖，目送着萤火虫振翅而去，和另外一只双双追逐着离开。
而杜泽亦有所感，手中不禁细细摩挲着酒杯，陷入到了深沉的思绪里。
他幼年时便丧母，没过两年，父亲又在苏岭之乱中去世，留下他与两个弟弟百般凄苦地长大。
好在他年少时便成名，很快就开始发迹，然后历尽艰辛，一步步地爬到了今天的位置上。
于战乱中出生的他，曾饱经国破家亡之苦，故自年少时起，便立下了毕生以拯救苍生、北复中原为己任的梦想。
可如今的他，却失去了曾经的坦诚、正直与热血，逐渐开始在黑暗的权力场上迷失本心，直至面目全非。
想到这里，杜泽不由得心头一凛，立刻回过神来。
他又往自己杯中倒满酒，举杯向眼前美艳得不可方物的美人。
“今晚能有幸与小娘子同赏一轮明月，此乃杜某之福，请。”
林臻臻自幼饱读诗书，擅通文墨，又是极为聪慧灵性之人。
美人如梦似幻，又深得己心，使杜泽不由自主地生起了倾诉的**。
他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隐去，叙说起了自己这一生经历过的许多事；而林臻臻也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又颇为感同身受。
也许是月色太美，也许是酒意上头，杜泽竟然恨不能时间就此停顿，不复往前。
直至凌晨时分，他们二人才终于互相拜别，各自散去。
*
天大亮后，云散雨歇。
辰时左右，林家一行人整装待发。
临上马车前，林臻臻回过头来，向站在驿站门口的杜泽微微点头，以表谢意。
这一别，应是天涯永隔、后会无期。
“舅舅，咱们走吧。”
落下车帘以后，林臻臻沉声道。
邓宇平往后瞧了一眼，然后举起手中的马鞭，大喝一声：“出发，驾……”
尘土飞扬中，林家的车队疾驰而去，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本就安静寥落的驿站，再次恢复了幽森冷清。
而杜泽的视线却仍旧遥望着远方，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林臻臻的一颦一蹙，久久不能忘怀。
突然，他身后悄然出现了数十名束袖革靴、气质冷硬的年轻男子，默不作声地垂首恭候着。
“主子，咱们也该走了。”
许寒冰上前来，将杜泽惯用的百辟刀双手呈上，神情凝重。
杜泽的脸色蓦然沉下，眸中恢复了初见林臻臻时的寒意森森，几乎让人以为，他不久以前表现出来的诸多和善，不过是一场错觉而已。
“臻，祥瑞兴盛之意，确实是个好名字。”
他唇角微弯，莫名说了一句话，然后瞥了百辟刀，伸手将其接过：“好兆头……”
“所有人都准备好了吗？”
最后他抬起头来，冷冷扫视一眼身后众人，阴鸷的声音里，陡然间布满了杀气。
*
按景朝婚事礼仪上的规矩，便是日出时迎亲，日落黄昏时行礼，天黑以后入洞房。
余方、余合两兄弟并非一母同胞，而且此次林家车队中，余家所派来迎亲的不过廖廖几人，由此可见，余家对这命悬一线的庶三子婚事并不重视。
为了赶在傍晚以前，到达征西将军府官邸，林家车马加快了速度，终于赶在申时左右进了内城。
絮儿终究改不了小孩子心性，一进城就掀开车帘探出头去，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四处张望。
荆州郡虽然不如京城康都热闹，但景致风物等却颇有不同。
絮儿觉得新鲜，还时不时扭头，向着林臻臻叽叽喳喳地说话。
林臻臻却情绪恹恹，只偶尔扯了一下唇角，敷衍这小丫头一两个字。
其余时间的她，更像是一座精致的玉雕人像，不说也不笑，苍凉得仿佛没有一丝生气。
“驾！驾！”
这时候，突然又有一骑枣红色的快马从后面追了上来，和林臻臻所乘的车辆齐头并进。
策马之人约摸十**岁，长得颇有几分俊美，一身的少年意气肆意勃发。
絮儿定睛一看，欣喜道:“娘子，二郎君到了！”
凡女子出嫁，按照风俗，娘家都会从近亲里面挑选至少两名男子送亲，而林况这次便是安排了次子林珪，和小舅子邓宇平二人。
林臻臻微微转过头，面色沉静道:“二哥。”
除此以外，再无他言。
马上的林珪见状，心知妹妹为何不待见自己，于是上赶着前来哄转她：“好妹妹，阿爷给我去信，让我速速回京去为你送亲。”
“结果常州的一个好友非留我多住了几天，不小心误了时日，所以我干脆直接来了荆州，还请妹妹不要见怪。”
他是个浪荡子弟，志大才疏又无一所长，倒是精通于吃喝玩乐，狐朋狗友遍天下，三不五时就要出门耍去。
以前时，林氏的未来尚有林瑞顶着，家中便对他没有过多拘束，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了。
过了好些时候，林臻臻终于复又开口：“自从长兄去了之后，阿爷最看重的后辈，就是二哥你了。”
“更何况如今北边不太平，胡贼到处作乱，二哥为何不能留在家中温习功课，并与阿爷分忧解劳呢？”
但凡剩下的族中子弟能有一个成器，林况也不至于成天惦记着死去的长子林瑞，和随他一起葬送的家族荣光。
林珪不耐烦，口气也冷了下来:“知道了知道了，等你的婚礼一结束，我便立刻拍马回京去，成不成？”
“咱们男人的事儿，你们这些小女子就别掺和了。你把你的夫君伺候好了，将来让余家多多帮扶咱们，其他的事轮不到你来操心！”
他一夹马肚，挥着鞭子狠抽一下，飞快地往前冲了出去：“驾！”
“二郎君……”絮儿惊呼。
“絮儿别叫了，随他去吧。”林臻臻垂下眼眸，面色平静。
毕竟如今这世道，女子并没有几分话语权，有些话多说无益，不过是徒惹人厌弃罢了。
进城以后，迎亲队伍的速度就开始慢了下来，自然比不上林珪的单人匹马。所以很快，他就一溜烟地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
将军府威严的正门大开，檐下升起两盏巨大的灯笼，牌匾上扎的殷红绸缎，延绵至好几里开外。
府内鼓乐之声正盛，进进出出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显得热闹非凡。
如今余氏衰败，余合又不受重视，娶的也只是低等士族之女，婚礼都是这样惊人的排场。
要是换了往昔，不知会是怎样一番花团锦簇、风光盛大的景象了。
“来了，来了，新娘子到了！”
突然，无数人欢呼起来。
只见林臻臻站在大门口，手中执着一柄织锦绣花合欢扇，一身辉煌灿烂如天上的神仙妃子。
她通身的气质风采，无不慑人夺目。
旁边的侍卫们立刻举起手中长枪，整齐划一地向她行了军礼；而林珪竟然也挤在人群之中，忙着与各位年轻的贵族子弟们相互结交。
“娘子，咱们快进去吧。”搀扶着她的絮儿低声道。
林臻臻微微点头，然后迈上台阶，一步步地往府中走了进去。
余家作为景国首屈一指的军阀，府邸占地广阔，楼宇宏伟，气势也极其森严。
此间来来往往的下人，个个下盘稳健，训练有素；除此以外，还有无数手执兵刃的精兵守在各处为哨。
进了宽敞的大门以后，林臻臻规规矩矩地站在厅堂门外左侧，静候着行礼的吉时。
只是周围过于喧嚣的热闹，使她不禁有些头昏脑涨，呼吸急促。
“臭小子，你有种别跑！”
突然一声怒喝传来，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众人回过头去，只见偌大的院落中，一个作小厮打扮的少年正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惹来了骂声一片。
他大约是犯了什么事儿，导致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怒指着他，然后急赤白脸地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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