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晨雾氤氲，湿冷的空气裹挟着草木的清香之气。半山腰那座被怨灵“保洁”过的旧宅，在经历了几日的喧闹与灾劫后，终于回归了死寂。唯有几缕稀薄的阳光，费力地穿透密林和新糊的窗纸，在布满岁月刻痕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正厢房内，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苦药味，其中混杂着一丝丝血的腥甜。荀风盯着已经昏迷了三天的扶光出神。扶光的面色惨白入纸，眉头紧蹙成了“川”字，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胸前的伤口并未流血，而是以惊人的速度愈合，没有留下一点疤痕。
荀风动作麻利地拧干一块布巾，小心擦拭着扶光额角的汗珠，在做完这一切后，他才靠着床沿疲惫地坐下，肋下贯穿伤因为拧布巾的动作隐隐作痛。荀风碧色的眼眸落在扶光沉睡的、毫无血色的脸上，又掠过其颈项上被汗水浸润地更加温润的金镶玉项圈上，眼神复杂难明。那日醉花楼赤红如血的身影如烙印般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强大到令人窒息，却也冰冷陌生到令人心寒。
“不就是流点血吗？至于躺那么久吗？”钵特摩华的出现打破了房间的宁静。她爬上床榻，晃悠着小腿，用戴着碧水凝烟镯的小手戳了戳扶光的额角。
“醒醒，小废物，该吃药了！”小手一招，旁边桌案上的药碗瞬时出现在钵特摩华掌心。在第三次试图用勺子撬开扶光紧闭的牙关失败后，钵特摩华随手就把药腕丢给荀风，噔噔噔的就跑了出去。
荀风松了口气，院门外却传来一阵清晰的敲门声，打破了山间的宁静。
笃、笃、笃。
敲门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世家独有的规矩与谨慎。
荀风眼神一凛，瞬间警惕起来。他迅速拉过旁边的抱被盖住扶光的胸口，起身朝院门口走去。
就在他抵达院门口时，钵特摩华的尖叫已然门口炸起：
“说了不去就是不去，拿着你们的东西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不要打扰扶光休息！”
只见身着白衣的钵特摩华此时正叉着腰，望着对面面色铁青正欲发作的丫鬟，赤红的瞳孔里映着十分的不耐烦。
“抱歉，小姐不懂事，还请海涵。”一步横到钵特摩华与仆从面前，荀风脸上堆起歉意的笑，“不知刘家小姐亲自到访，有何贵干？”
见荀风终于出来了，刘清潋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随即露出温婉得体的笑容，盈盈一福：“荀公子，冒昧打扰了。清潋特来拜谢前日醉花楼林公子（扶光化名林怀南）的救命之恩。”
她的目光越过荀风的肩头，试图望向院内：“不知林公子伤势如何？可方便见客？家父得知林公子高义，亦是感激不尽，备下些许薄礼，聊表谢意。”
荀风身形微动，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刘清潋探究的视线，脸上依旧带着商人特有的客套笑容，语气却带着疏离：”刘小姐有心了。我家公子……那日受了些惊吓，又耗费心力，如今尚在静养，不便见客。小姐谢意，在下定当转达。”
刘清潋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失望和担忧。她看向荀风，恳切道：“楚公子伤势可要紧？府上有精通岐黄之术之人，若公子不嫌弃……”
“不必劳烦了。”荀风打断她，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公子只是需要静养。小姐的盛情，我们心领了。”他目光扫过丫鬟手中的礼盒，“这些礼物也请收回吧，公子素来不喜这些虚礼。”
刘清潋看着荀风坚决的态度，知道今日怕是见不到恩人了。她轻咬下唇，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坚持：“既如此……清漪不敢强求。只是……”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清晰，“家父感念楚公子大恩，亦仰慕公子才学人品，特在家中备下薄宴，恳请公子痊愈之后，务必赏光莅临寒舍。”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真诚地看着荀风：“烦请荀公子务必代为转达。清漪与家父，静候公子佳音。”说完，她再次盈盈一礼，姿态优雅，带着世家小姐特有的矜持与坚持。
荀风看着刘清潋眼中那纯粹的感激和仰慕，心中微微一动。看来这位刘小姐确实对家中暗藏的污秽毫不知情，她对扶光也并无其他心思，只是单纯的感恩和惜才。
“刘小姐的话，在下一定带到。”荀风抱拳还礼，语气缓和了些许。
刘清潋这才展颜一笑，如雨后初荷：“多谢荀公子。清漪告退，愿楚公子早日康复。”她又深深地望了一眼紧闭的院门，仿佛想穿透那扇门看到里面的人，这才在丫鬟的搀扶下，转身带着护卫和礼物，沿着湿漉漉的青石小径缓缓下山而去。
荀风关上院门，背靠着冰凉粗糙的木门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碧绿的瞳孔望向正厢房紧闭的房门，又瞥了一眼窗边依旧在把玩玉镯、仿佛对刚才一切毫无兴趣的钵特摩华，眉头紧锁。
刘家的家宴邀请……表面是谢恩。但经历了湖底秽瘴三源的爆发，荀风心中警铃大作。这宴，恐怕是鸿门宴。
“什么谢恩，我看是想把扶光的力量据为己有吧！我老早就看那刘小姐不爽了，身上秽瘴三源的臭味都可以把人熏出二里地了！”转动着手腕上的镯子钵特摩华明显应为刚刚刘小姐的纠缠不休炸毛了。
“你说她身上有三源的气息？！”荀风目光一暗，钵特摩华看荀风这副神情没好气道“你现在才知道啊，人家不是都说狗鼻子是最灵的吗？”用力踩了踩荀风穿着软底皂靴的脚面，钵特摩华看向了院内正厢房的方向：
“别杵着了，扶光醒了。”
正厢房内，药香混合着陈年檀木的腐朽气息，在稀薄的晨光中浮动。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的海底，缓慢地、艰难地向上浮游。一连串的气泡裹挟着低语，浮现在扶光眼前，是扶光最不想面对的灰暗过往：
夺过父亲的酒杯一饮而尽后，父亲惊愕的眼神，母亲尖叫着扑来的身影……还有在封印中，冲自己微笑的，红发飞扬的，羊身人面的怪物。
“嘻嘻嘻……你就是这一代的祭品吗？”
扶光猛地睁开双眸，惊恐的瞪着灰白的天花板。一股强烈的反胃涌上喉头，他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牵动着全身，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
端着药的荀风疾步而入，碧色的瞳孔里瞬间满溢惊喜和担忧。他将药碗放好后迅速倒了一杯温水，小心扶起扶光，将杯沿凑到了他干裂的唇边，“慢点喝。”
温水滋润了火烧火燎的喉咙，扶光急促的呼吸稍稍平复。他靠在荀风垫高的被褥上，金色的眼瞳缓缓扫过房间。视线落在窗边——钵特摩华正背对着他们，小小的身体蜷在宽大的窗台上，对着日光聚精会神地……用一根不知哪里捡来的细木棍，戳着窗棂缝隙里一只瑟瑟发抖的蜘蛛。她手腕上那只碧水凝烟镯随着她的动作折射出炫目的光华。
“我……昏了多久？”扶光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
“三天。”荀风沉声道，将水杯放下，目光复杂地看着扶光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感觉如何？后心那伤……”
扶光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碍。他闭了闭眼，似乎在努力凝聚精神，梳理混乱的记忆。半晌，他再次睁开眼，金色的眼瞳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沉静，但那沉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刘家……王家……”他缓缓开口，声音虽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肯定，“荀风，此地负责封印秽瘴三源，就是这两家。”
荀风瞳孔骤然收缩！虽然他早已从醉花楼那场灾难和扶光那日的警示对联中猜到刘王两家与湖中怪物脱不了干系，但亲耳听到扶光如此明确地指出封印所在，依旧感到一阵寒意。“你是说……那日的怨藤、腐毒、妄念瘴气……根源就在他们的封印下？”
“是镇守者，亦是……滋养者。”扶光的声音冰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秽瘴三源以贪欲、嗔恨、痴怨为食。这两家坐拥芳菲泽巨富，权势熏天，内里却早已被各自的‘心魔’蛀空。每一次封印的松动，秽物的暴走，绝非偶然，必与这两家脱不了干系。”
他金色的眼瞳转向荀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锐利：“前日湖中之乱，贪欲源头直指刘家方向，痴怨核心则在王家。绝非巧合。”
荀风倒吸一口凉气，碧绿的眼中寒光闪烁：“所以刘小姐登门道谢……还有那刘府家宴的邀请……”他猛地想起刘清潋那清澈真诚的目光，心中滋味复杂，“她是真不知情？”
“我不知道……我只能感应到她身上有被三源侵蚀过的痕迹，但是和三源妖兽作过交易的人不至于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扶光微微阖眼，似乎在回忆刘清潋的气息，“应是被蒙在鼓里。但她的父亲……那位刘家主，还有王家的主事者……”他睁开眼，金瞳如冰，“必是知情者，甚至是……主导者。”
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钵特摩华用木棍戳蜘蛛的细微“笃笃”声。
“那家宴……”荀风看着扶光，语气凝重，“是陷阱？”
扶光沉默片刻，目光落在窗边那个小小的红色身影上。钵特摩华似乎终于玩腻了蜘蛛，小手一弹，那只可怜的蜘蛛便化作一道黑点消失在了窗外。她拍拍小手，跳下窗台，赤红的眼睛扫过床上的扶光，带着惯常的嫌弃：“醒了？醒了就快点起来！这破屋子一股霉味，难闻死了！”
扶光没有理会她的抱怨，金色的眼瞳重新聚焦在荀风身上，里面翻涌着决断的寒芒：“去。”
“什么？”荀风一愣。
“刘府的家宴，”扶光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凛冽，“我们去。”
“扶光！你的伤……”荀风急道。
“无妨。”扶光打断他，坐直身体，扶光眼神异常坚定，“被动等待，只会让封印在暗处被继续侵蚀。下次爆发，恐非醉花楼一隅之祸。刘家主动相邀，无论是否为陷阱，都是接近核心、探查封印现状的绝佳机会。”
他顿了顿，目光最终定格在荀风担忧的脸上：“况且，有些账，也该当面算一算了。”他的语气平静，却蕴含着风暴。
钵特摩华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床边，仰着小脸，赤红的眼睛在扶光苍白的脸和荀风紧锁的眉头之间转了转，小嘴一撇：“哼！又要打架了吗？麻烦！”她伸出小手，毫不客气地戳了戳扶光盖着的薄被，“喂，废物小鬼，这次要是再慢吞吞的，本小姐可不会管你了！还有你！”她指向荀风，“看好你的尾巴，别被那些臭烘烘的东西弄脏了！”
荀风看着扶光眼中不容动摇的决心，又看了看旁边一脸“嫌弃麻烦”却并未真正反对的钵特摩华，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肋下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碧绿的瞳孔里已燃起了同样的火焰。
“好！”他沉声应道，眼中再无半分犹豫，“我去准备。刘府的家宴……我们去定了！”
扶光微微颔首，重新闭上了眼睛，似乎在积蓄力量。窗外，山风穿过密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心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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