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暗，山道难行。寒风里，灌木树丛疯狂地摇曳着发出阵阵呼啸声，宛如低声喑哑的猛兽。
赵挽缨背着裴蕴走得艰难，她的步子越来越沉重，手臂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又撕裂开来，鲜红的液体流淌下来，沾着衣袖，黏腻得难受。
她的情况固然不妙，但裴蕴的情况更糟，他冷汗淋漓，周身的温度越来越低，低到让赵挽缨觉得自己好像背着一块寒冰。
遽然，赵挽缨的步子不知被什么被绊住，她眼前一晃，一个不慎竟向前跌去。更倒霉的是，前头竟然是个小山坡。她还未回过神来，眼前的天地便颠倒了。
风声和草木折断的杂声在耳边簌簌响起，直到赵挽缨磕到了一颗树的树桩时才停了下来。
树叶被撞的纷纷飘落，赵挽缨胸口生疼，她一口银牙紧咬忍住口吐鲜血的冲动，目光四下寻找着裴蕴的身影。
只是皎月被遮，山林里一片漆黑，加之树木交错层叠，赵挽缨的视线受限，一眼望去，竟没发现裴蕴。
他在哪？
赵挽缨心下没由来地慌乱，她抵着树干，费力地从地上爬起，一瘸一拐地顺着山坡向下走去。她毫无章法地用力拨开挡在眼前的枯枝杂叶，一双手被划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口子。
但赵挽缨顾不得痛，她跌跌撞撞地一路奔寻，终于在山坡下的潺潺溪流边见到了裴蕴。他带血的白袍上浸在水中，浓重的血污顺着水流发散开来。
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像是一幅揉碎了的飘零山水画。
赵挽缨心跳一顿，她急急地就要扶起裴蕴，却不想有人先她一步。
马蹄踏水，飞溅了赵挽缨一身，一双节骨分明的大手一把将裴蕴捞起，将人稳稳带上了马背。
红衣飘逸，除了萧隐之还有谁？
萧隐之勒马停下，但马蹄声却未停，赵挽缨这时才注意到远处传来的阵阵马蹄声，和黑暗中忽闪的火光。
“啧，中毒了？”马背上萧隐之抓起裴蕴的冰冷的手，他被银针扎过的那只手已经黑了一片，“吕无极干的？”
赵挽缨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冷眼回道：“废话。”
“倒有些严重……”萧隐之嘟囔了句，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赵挽缨有些急躁地打断。
“你再说下去，他真的要死了。”
眼前的少女一身狼狈，面上沾染着泥泞，原本的戏妆花得凌乱，露出左颊上的那一道长疤。她明明生着一张芙蓉面，却仿若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眼见着火光愈近，马蹄声愈响，赵挽缨那双凤眼中浮满戾气。
和萧隐之一伙的来的……
赵挽缨抬眼望去，只见火把的亮光从黑暗中钻出，那层叠的葳蕤被人拂开，男子一袭丝质大袖深青衫穿得齐整，一丝褶皱都无，腰系一根竹青色松纹革带，头发以竹簪束起。
他的眉眼硬朗，明明也是出尘的长相却显得古板刚正。
“宋璟？！”
“是。”答话的不是萧隐之。
朝廷中会有人来，赵挽缨其实并不奇怪。毕竟她和宫中的那位商量好了，那位会派一个自己人来帮她，所以这也是她敢在元日大戏闹事的原因。只是赵挽缨未曾想来的“那人”是宋璟！
宋璟，当朝宰辅，竟然亲自来搅这淌浑水么？
似是察觉到宋璟要对她揖礼，赵挽缨眉头拧成结，她的手握住宋璟的一臂，手中用力：“宰辅拜民女？不和规矩。”
宋璟却不起身，他固执地弯腰，执意行完了礼，“宰辅拜公主，没有什么不和规矩的。”
他的目光坦荡，落在赵挽缨眼中却格外扎眼。
“为何会是你来？宰辅此番前来是想干什么？”赵挽缨严声质问道。
宋璟直挺着背如不弯的木头，面容板正清峻道：“公主流落民间多年，受尽委屈。本相亲下江南就是为了平反当年之案。”
“公主，合该还朝了——”
宋璟这话意味深长，但赵挽缨却是在刹那懂了其中的意思。
看着眼前人固若磐石的模样，赵挽缨冷笑一声，语气不善：“当年之案即将平反？敢问宰辅是哪件冤案？”
是江南贪腐案，还是她刺杀太子火烧东宫一案？
宋璟正色凛然，说道：“所有冤假错案，臣都会平反。”
赵挽缨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是么？那我是不是还得感谢宋宰辅还我清白？可是——”
她一顿，笑容乍然消失，黑眸涌动着，里面像是有那巨兽，要将眼前人吞没。
“我实在算不得清白。”
若江南贪腐案是冤假错案，但东宫之案绝对不是，她确实就是杀了赵锐，烧了东宫。
“更何况还朝。”赵挽缨冷冷抬眼，一双眼清亮如刀刃，“一个死人怎么还朝？难道宰辅精通起死回生之术？”
“臣不懂。但是，公主您没死，不是吗？”宋璟道。
赵挽缨紧抿着唇不言。
宋璟定是早就知道她没死，只是明明当年之事除了裴蕴和柳是烟根本无人知道。是柳是烟告诉的他？
思绪如沉云，压在赵挽缨心头，她忽然直视向眼前之人。
一拢青衫的人如松如竹，目光朗然。
说来宋璟也算是朝堂上的一个奇人。
当年他连中三元，金榜题名，在殿试中便敢与时为宰辅的裴适之和御史大夫谢忠辩盐铁之事。
盐铁之事，家国大事；盐铁之事，众人明争暗斗之事。
说宋璟愣头青也好，说宋璟出生牛犊不怕虎也罢，但他这一辩却是精彩。这虽让他同时得罪了裴适之和谢忠，但却得到了庆和帝的青睐。
一年后，长生桥兵败，裴适之罢相自刎。在所有人都以为庆和帝会封谢忠为宰辅的时候，庆和帝却将宋璟封为了宰辅。
自此，一个民间儒生，一个曾匍匐在世家权臣脚下的草民站了起来。
他宋璟是这庆朝来独一无双的寒门宰辅！
但话说回来，赵挽缨与这位寒门宰辅其实只见过寥寥两次。
赵挽缨第一次见宋璟是当年在柳是烟的宫里，她与柳是烟做交易，她偶然瞥见他藏在暗处。
逃离皇宫毕竟不是件简单的事，所以当年柳是烟向她抛来橄榄枝时她便答应了。她们约定的是先由她火烧东宫制造事端，然后她们再一同乘乱出宫。
是，柳是烟本来也是要出宫的。
但是，最后出宫的却只有她一人。
因为——
柳是烟她并就不想出宫，想送柳是烟出宫这位寒门宰辅！
所以柳是烟和赵挽缨其实早就暗中改了约定。
而赵挽缨第二次见宋璟则是在她杀赵锐，火烧东宫那天。宋璟想赶来阻止她杀赵锐却被柳是烟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杀了人按着计划逃走。
两次见面匆匆，赵挽缨其实都未曾将宋璟放在眼里，直到现在她才真正审视起这位寒门宰辅来。
宋璟身上确实有着寒门儒生那种清朗正气，但实际他却又不似寻常腐儒般麻木固执。他如青山，巍峨明朗，但也内敛而深不可测。
想来一个寒门出生，一路踩过世家骨，爬上宰辅位置的人并非一般！
赵挽缨细思着，果然紧接着宋璟的一句话让她的呼吸都差点停滞。
只听他道：“现下事情已经闹大。薛、谢两家既挟八皇子谋反，自然需要需要有人去平叛。公主天定贵人，平叛反案，功劳无量，自该还朝。”
宋璟这话明面上听着谦卑恭敬，但从暗中的意味看来他与那薛、谢两家又有何区别？这一番话，直接是将赵挽缨架在了火坑上。他想她去平反！若成功，那是公主重整朝纲，若失败，那她与薛、谢两家何异，一个反贼的罪名足以让她掉了脑袋。
更何况，她有她的打算，她不会再回去当什么公主，一辈子禁锢在那皇宫中，匍匐在皇权脚下。
“宰辅这话莫要再说。”赵挽缨狠了声道，“十一公主已死，是天下人都知的事实，是被那史官载入史书的事实。我不可能再以公主身份活着。”
“可史书只会由胜者书写。”宋璟说得平淡，可那话中却让人心尖一颤，“公主还请三思。”
这一刻，赵挽缨只觉自己仿佛身陷泥沼，暗中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她死死的往下拽，不让她脱身。
猝然，枝头落着的寒鸦纷纷惊飞，地面震了震，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很显然追兵马上来了。
“该走了。”一直未说话的萧隐之忽然开口。
在浮鉴戏楼时裴蕴执意断后，他只能先护着宋璟先走，本来他们该回南都丹阳城的，但不想宋璟却忽然让他转道来这无棣城的南郊救人。
这南郊没有他们的兵，就他们手头的这些人，若薛谢两家的叛军追来他们怕是无力阻挡，只怕难以脱身。
“公主，得罪了。”宋璟突道。
赵挽缨瞳孔一缩，她的心神还因宋璟的那番话恍惚着，下意识地想抬手挡住宋璟一击，却不想忘记了宋璟本就不怎会武功，他这不过是虚晃一招，她真正的该防的人是萧隐之！
果不其然，宋璟抬手的同时身后的萧隐之也果断出了手，他一个手刀将赵挽缨打晕，顺手也将人捞上了马背。
萧隐之抬了抬眉梢，向宋璟示意，“宰辅，该走了。”
宋璟颔首，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举目眺了眼远方后才翻身上马，骑马跟在萧隐之身后。
寒夜密林里，马蹄声急，疾驰的骏马奔若雷电，划破夜色。
等身后的追兵声渐远，一行人才放缓了速度。萧隐之跟在宋璟身后，一双眼紧盯着眼前策马而行的男子，他的背挺得板正，青衫的衣袂在风中飘飞翻卷，只一个背影，却也看得出他的端雅沉肃。
多年不见，他竟还是这幅模样，说话也是当年那般。
萧隐之一面看着，脑海中一面响起刚刚他同赵挽缨的那些话。
这些年来，庆和帝的身体越来越糟，朝堂上纷争不断，暗流涌动。关陇世家支持赵棣，裴蕴为首的当年未受牵连的江南世家则支持端王，宋璟是独一的中立派。
可现下看来他不似那中立派呢！
似乎察觉到背后的目光，宋璟霍然回首，冷冷看去，眼神端正而生硬：“萧刺史。”
萧隐之的反应极快，在宋璟回首的刹那便换上了平常玩世不恭的模样，他眯着眼，应了声，“宰辅大人，有什么事？”
宋璟的目光扫过萧隐之，旋即收回，“去丹阳城的路我并不熟悉，还麻烦萧刺史带路了。”
“宰辅真是客气。”
萧隐之勾笑着应下，他突然策马上前，与宋璟擦身而过。红衣压过青衫，萧隐之瞥了眼，又迅速别过眼去。
四年前，他是他监斩的死囚，可四年后，他却是要给他带路的刺史大人。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那后来的三十年又会怎样呢？
宋璟看着走在前方那一抹摇曳的红，只觉眼前的一切青绿深黑都变成了血红色。
山雨欲来，血洗江南。
宋宰辅终于出场了~
宋璟和萧隐之还有裴蕴，这三个男人之间的情谊有些复杂，他们本质上都很狠人，但狠得各有特色吧。
悄咪咪说一句，咱们萧大人没有感情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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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寒门宰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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