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房道地牢地一段路不长,赵挽缨方到那地牢门口,便无端感到一股寒凉。
门口的守卫在裴蕴的示意下打开了门。
只听到“咯吱”一声,门开了。令人牙齿酥麻的开门声回荡在空荡而幽暗的地牢通道里,但很快被四人的脚步声淹没。
地牢中弥漫着一股子血腥味和说不出来的恶臭味,而赵挽缨只听那痛苦的呻吟声一声低过一声,而鞭笞声则是一声高过一声。
一路走来,木匣,锁镣,杀威棒,各色刑具琳琅满目,饶是赵挽缨也难免心惊。莫说死去才能见阎王,依她看着才是真地狱罢!
随着几人愈近那牢狱的尽头,萧隐之的声音愈响,他那向来轻佻的声音沾染着这昏暗地牢里的阴翳与沉沉死气,让人心跳一顿。
“还是不说么?薛世子?”
薛世子?
萧隐之的话让赵挽缨有些错愕,薛世子,薛举不早就死于她的手下了么?
“说什么?”那人的口齿因含着血水而极其含糊和低沉,“我又不是什么薛世子。”
“是么?我只再问一句,你说还是不说?”
萧隐之的声冷得如索命的阎王,鞭子划过空气的呼啸声让人胆寒。
只是这一鞭终究没落到男人身上。
牢门在萧隐之鞭子落下时被人打开,悠长而沉重的“吱呀”一响,让充满戾气的一鞭生生偏了三分,落在地上。
地面似乎因这一鞭震了震,顿起的脆响如惊雷落地,余音更是环绕牢房不绝。
萧隐之收了鞭子,他转身撩起暗红的衣袍,抬起一只穿着黑色暗纹靴子的脚,踩在落满尘灰的椅子上。
目光中的嗜血隐了去,他挑着促狭的眼,看过眼前几人,“来了?”
裴蕴对上萧隐之的目光淡淡应了声,他的目光掠过牢中一切,不起一丝波澜,似乎早已习惯了这般血腥暴力的场景,倒是其余三人有些缓不过来。
“审得如何?”
“这家伙嘴太硬了。”萧隐之道。
像是回应萧隐之的话,那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男子突然道:“呵,我说了我不是什么薛世子,你们再怎么审也是徒劳。”
萧隐之笑得冷厉,转问那站在一旁的人:“可你的师兄说你是呢。”
萧隐之此话出,赵挽缨才注意到这地牢中那昏暗的烛火下,有人着僧袍,如佛定立,他闭着眼,手中盘着佛珠。
似乎被戳了痛处,那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人突然冲着剑南道的方向呸出一口血痰,恨恨道,“呵!师兄,你装什么圣人佛子?你一个出家人满嘴诳语,不顾同门情谊,你的罪孽早晚会有现世报应!”
元日大戏那夜,若非剑南道拦下他,把他抓到这里,他怎么会……
诅咒之恶,剑南道却仿若闻所未闻,他只盘着佛珠,仿佛真是那六根清净的佛陀,可下一秒,他却陡然睁眼。
剑南道的目光与赵挽缨的目光不期而遇。自城门一别,师徒二人再次相见,却竟是在这地牢中。
“师父。”赵挽缨唤了一声。
剑南道没有因赵挽缨这一声停留目光,他环视一眼,扫过众人,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刚刚厉声咒骂他的男人——他的师弟剑南驰身上。
男人被铁链紧紧地绑在地牢中央,他那双被吊起的手已经血肉模糊,原本的衣裳已经看不出是黑色还是血色,他的胸口上则布满一道又一道反复肆虐的鞭痕。
此时,男人脸上的妆容已经掉尽,露出他本来的面容来。那张脸不能说与薛举毫不相关,只能说简直一模一样,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师弟,你又在装什么?”剑南道开了口,他的语气没有佛陀的慈悲,但却有恶鬼的冷漠,“昔日,你也不顾同门情谊,今日凭何强求我顾这情谊?”
剑南驰吃力地抬头看向剑南道,却见后者越过众人,一步一步向他走来,他自阴翳中走出,昏黄的灯火照不清他的眉眼,剑南驰只觉得心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我只问你,当年辱我之日是你么?”
此话一出,地牢里的温度冰到极点。
裴蕴和宋璟两人俱是眸光震动,而赵挽缨更是握紧了拳。
在场的几人显然都知晓剑南道的真实身份,自然也多少听说过当年的传闻。
当年剑南道还未成名之时本是江南的一名剑客,却不知缘何得罪了薛家,承了那薛家世子胯下之辱。后来,剑南道成了那武状元,这事却不知被谁抖露出来,让剑南道一时间成了京中笑柄。
英雄薄面,怎堪此辱!
“你……怎么知道的?”剑南道低低一笑,声音沙哑得可怖,“我确实不是薛世子,但确实是当年辱你之人。”
霎时,剑南道暗藏在衣袖下的手攥紧了那一串佛珠,他的指尖用力到发白,似乎下一秒就能将那佛珠捏爆。
他的表情冷硬,慢慢抬眸间,他脸颊上的肌肉都似乎在隐隐抽动着。
饶是吃斋念佛十余年,仍是压不住剑南道此刻眼底的戾气。
极度震惊中,赵挽缨看向剑南驰。
她杀薛举,是为“故人之托,师父之命”。那“故人之托”是为了英娘,报小凤仙之死的仇,“师父之命”是为了剑南道,雪当年薛世子□□的辱。可如今看来,当年辱剑南道的人竟不是薛举,而是眼前这位——她的师叔,剑南道的师弟。
怎会如此?
“世人皆知薛家有世子名为薛举,可却不知他还有一个同胞的孪生弟弟,一个常年见不得光的弟弟,薛驰。”
剑南驰,或者说薛驰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愈大,震荡在幽暗的牢房中,癫狂而渗人:“而这都只因那算命先生说,薛举和我一吉一凶,他生来富贵,而我天生带煞,注定命克薛家。”
薛驰的声音嘶哑得恐怖。
他本以为他活得龌龊,是因他生来卑贱。所以他只能忍受着任薛举欺辱嘲讽,他只敢暗自艳羡薛举的人生。可直到他十二岁那年,薛举那个傻子趾高气扬地把他踩在泥地里,炫耀似的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薛驰浑浊的目中流出复杂之色:“我不甘呐。明明我也是薛家的少爷,凭什么薛举就能锦衣玉食,而我只能与奴仆为伍,与恶犬争食?”
这种不甘与嫉妒是日积月累的,但却是在一朝爆发的。
既然上天给了他和薛举一样的脸,那他何尝不能取代薛举!
薛驰的语气高高扬起,却又重重落下:“我要杀了他。”
他这么想了,当然也做了,只是没能成功。
那一日薛举如往常般欺辱薛驰,他未曾料到一向软弱任他拿捏的薛驰会反抗他,甚至会想杀他。
毫无防备之下,薛举中了薛驰一刀,而那一刀正中胸口,
只是可惜的是那一刀却没能让薛举毙命。
或许是因为正如那算命先生所言,薛举他福大命大,又或许因为这是薛驰第一次杀人,没什么经验。
而就在薛驰慌乱之下,薛举的那群狐朋狗友又寻了过来。那一瞬,他乱了阵脚,连薛举的鼻息都未认真探一探,便将薛举推下了枯井。
薛举说到此处忽然停下,他的身子向剑南道的方向倾了倾,锁链铛啷作响中,他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最后在剑南道的身上。
“师兄,你说巧不巧,那日竟是我假扮的薛举。”
那日,薛举的狐朋狗友来寻薛举是要去给那江南会试中拔得头筹的武举人一个教训。薛驰怕事情败露,自然只能冒充薛举随他们一同去。
庆朝武举分为三试。
第一试为乡试,应试者为武童,考试通过着为武生。
第二试为会试,只有武生才能参加,通过者为武举人。
第三试为殿试,各地武举人相竞,第一则为武装元,官封二品将军。
一战成名,一剑封侯,从武举人到武状元,从贫民到将军也不过如此!
所以,各地武举人向来是各地世家的笼络对象,那年江南会试的武举人——剑南道自然也成了薛家的笼络对象。
只是世家总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直接笼络太明目张胆自然行不通,薛震也必不可能亲自登门拜访,所以递拜帖这事便落到了薛举头上。
他虽年少,但贵为世子,他出面代表的是薛家的态度。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剑南道这般倨傲,竟是让薛世子递了三次拜帖才应允下来。
薛举虽年幼,但从小矜贵娇惯,众星捧月地活着,又如何忍得下这口气?他自是要让这人明白到底谁是主子,谁是狗!所以他便和他那群狐朋狗友想了个顶简单却也顶恶毒的阴招——
在剑南道登门拜访薛府那日的洗尘宴上诬陷他偷薛举的东西。
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明晃晃的诬陷,可何人敢戳破?毕竟薛家的私兵在外,这一场宴本就是针对他剑南道一人的鸿门宴!
就算他功夫绝顶,有通天本领那又能怎样?
他不是也只能受这胯下之辱!
是,那年的薛举提出放过剑南道的唯一条件便是要剑南道从他□□钻过。
那年剑南道十八,薛举不过堪堪十二。
稚子□□辱。
所以他才恨,所以他才要薛举的项上人头!
剑南道的目光攫住薛驰,后者却不避开,他低低地笑着,眼眶红得似要滴血:“师兄,我本不想的,可你不懂那种滋味。那种滋味……可太要命了!颠倒黑白,为所欲为,这或许就是上位者的感觉。当世子的感觉,可真他妈舒服。”
只可惜,他却没能长久感受这其中滋味。
薛举没死成反被薛家的人救了,他薛驰做的那些事还是被发现了,但他难得的幸运,九死一生地从薛家的死士手中逃走了。也是在逃亡的途中,他被剑三罡救下,带回了吴家。薛驰也是后来才知道,当年他所折辱之人是他大师兄……
薛驰笑得发疯,他挣扎着,凑到剑南道的面前,“师兄,你不是也显贵过,难道你真的不懂这种滋味?你若不懂,为何遁入佛道还要再插手这世事纷争?”
“我与你不同。”剑南道眼也不眨地逼视着薛驰,道。
“不同?那你为何将我抓来?你难道不是和他们一伙,为了功名利禄?你难道只是为了报我当年之仇?”薛驰不信,他絮絮叨叨的说着,却在下一秒被一双手掐住了脖颈,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中。
“你最好闭嘴。若非我答应过师父,你觉得你现在还能活么?你现在就该和你那哥哥一样,尸首异处了。”剑南道语气狠戾,一切慈悲的气态已经消失殆尽。
“呵。你当真敢杀了我吗?师兄,佛法有云‘诸般罪孽,杀生第一’,你不怕死后下那阿鼻地狱么?”
他怕吗?不怕。
剑南道在心中冷笑,却卸了手中的力,松开了掐着薛驰的手。他没有再说些什么,而是冲着裴蕴和宋璟双手合十,浅浅一鞠。
“既然两位大人已经来了,那这就由两位大人继续审罢,贫僧还有些事要处理,便先行一步了。”
一鞠罢,剑南道向外走去。
赵挽缨眼见剑南道要走,想跟上剑南道,却被他一个眼神生生制止住了脚步。赵挽缨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剑南道的身影渐远,消失在地牢门口的光亮中。
他飘动的白色僧袍的衣摆下垂染着地牢的污渍,一如他一颗念佛的心依旧牵挂着尘世旧事。
剑南道,她的师父身上又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
这章修改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胯下之辱(修)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