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都知道,而现在他连装都不想装了。
山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呼吸急促起来,恨不得把眼前的人生吞活剥。
是他亲手毁了她的人生,现在却摆出一副豁达的模样叫她放下。
但她的愤怒显得如此无力,弱者的怒火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笑话。
她调整了呼吸的幅度,声线平静却颤抖:“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希望你能好好思考一下——是谁给你的衣食住行,以及放弃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周怀澈理所应当地站了起来,双臂一展,等待她为之更衣,神情一转,又恢复平日的淡然冷漠,全然不似方才嬷嬷在时那般温柔缱绻。
山黛咽下怒气,指尖动作轻柔熟练,她已经不可避免地对这些活计熟稔起来。
“殿下呢?”兰兮备了水盆敲了敲门,眼里带了点欣慰的意味,仿佛是看到自己的亲生孩子成家立业。只不过不巧,似有急事,穿上衣服便直接从侧门出发了。
山黛此刻没心思佯装恩爱:“上朝去了。”
寄人篱下,处处受限,未来渺茫。既然有了本金,那她就要靠自己挣出一份底气来。
“这孩子。”兰兮姑姑叹了口气,“明明有三日婚假啊。”
山黛把自己锁在了侧房,材料整整齐齐码放在墙边,旁人只当是陪嫁,没敢动过。
洗手后,一钱木炭粉配上一钱的螺黛粉,几粒珍珠,在研钵内杵成细粉过筛后混合在一起。小盅放于烛台上加热,加入橄榄油搅匀,随后投入几粒蜂蜡待融化混合。小心着些倒入中空的木头杆子,待冷却便得到了笔状的眉膏。
她用小刀将尖端多余的木头削去,制成木匠画草图用的炭笔形状,随后唤来了芷也。
“坐下,我给你描眉试试看。”
手上薄茧抚过芷也细嫩脸庞,山黛收了力,生怕自己粗糙的手让她感觉到什么不适。
笔尖拟出一个细细的弧度,眉毛中段将笔横立用淡色填上,眉梢眉尾用笔尖描出几根线条,模拟自然的毛流感。
芷也拿过镜子瞧了几眼,竟挪不开眼,赞不绝口。
“好似天生的一般。”她伸手摸向自己眉毛,因为要制成笔状,添加了更多的蜂蜡,用手指触碰也不似寻常眉膏般一碰就花。
她忙将这支眉笔讨了去,却又疑惑道:“螺黛原料来源稀少,得向波斯国使节谈到合作才有货源。娘娘足不出户,是怎么拿到原料的?”
“这你别管。”山黛的掌上除了螺黛便不能再生其他物品,所会的小法术也仅限于化形与召来些鸟兽鱼虫。按理说她还应再修炼百年,只不过遇到太多温暖的人,叫她沉溺在尘世之中。不过这无中生有的小小的技能如今却有用的得很,帮她节省下了一大笔成本。
“我明白了。”芷也恍然大悟。“殿下带兵的路线越过了商道,定是在那时与商人建交……”
“对对对。”山黛松了一口气。
“殿下对您可真好,连这种资源都愿意拿出来讨娘娘欢心。”
山黛横她一眼,芷也住了嘴,一时兴奋,她竟然忘了在娘娘面前不能提殿下的规定。
按照老样子,山黛只做了三十盒眉笔。一是多了她一个人做不过来,二是开业第一天只为打响名气。
开张前一天她们已布了告示,芷也说店铺位置不好,得将广告往商店街中间摆一摆,好吸引更多贵客。
她却不以为意,叫芷也将广告都摆在平民街道的方向。
开业那天没摆花篮,没放礼炮,却已经乌泱泱聚了一堆布衣百姓。
“八十九文钱能买到螺黛做的眉膏?”卖包子的早点铺厨子刚下了集便赶过来,身上还有股带着水汽的蒸点味。
女子身上还挑着没卖完的果子:“样式也新颖,据说这样随身带起来方便多了。”
“妩媚不烦螺子黛,春山画出自精神。”说书先生模样的男子摇着扇子吟咏,“如今却也能轮到平民女子用了?”
平民身上均整洁,不过是衣衫旧了点,带着点做工时沾上的气味,路过这里的富家子弟纷纷快步绕道,掩鼻匆匆走过,生怕沾染了晦气似的。
铺门“哗”地一声被拉开,摆出的眉笔只寥寥三十盒,众人皆提了铜钱凑上前,芷也却并不收钱,只听她朗声道:“今日我们螺烟铺的货品只送不卖,烦请各位排好队有序领取,并替自家娘子讲一讲合适的用法。”
说罢,芷也端坐台前,对着镜子描绘起一边的眉,先拟出弧度,再填色,最后画上毛流。简单几步,就算是蠢钝的男子也能记住。
顷刻间眉笔便被领尽,山黛命她立时关了铺子,芷也则暗叹不绝:“这样下去,该什么时候才能回本啊。”
“不急,明日便按正价售卖,我给你分成。”山黛并不着急。她不擅长当一个王妃,但做这种市井生意正是她的特长。
芷也沉吟片刻:“生意应当会不错,是不是需要多找几个工人?”
山黛摆摆手拒绝,她心中自有计划:“明日只卖二十份。”
好在昨日做的货品还有盈余,山黛不必再磨螺黛磨出火星子,她取了执笔计划将支出都记在账上,待到回本时尽数还给周怀澈,绝不拿人手软。
研墨后毛笔饱蘸上墨水,她却犯了难。村里的教书先生免费教过她认字写字,但因为买不起纸笔便只能用树枝在泥巴地上学写字,如今拿到了真笔墨纸砚,羊毫软塌塌的不知如何下笔,写出来一坨坨的鬼画符也只有她自己认识。
房门被轻轻敲响,来人一副低沉嗓音:“娘娘,小奴来给您送望舒楼的新品了。”
心猛地提起,王府怎会放这样一个可疑的成年男子进门?
打开房门,却见来者才到她腰部,头上还梳着垂髫,面容白净幼稚,竟还是个小孩。只是声音像是早已发育过,见他行走不似孩童般活蹦乱跳,似有不便,方才意识到这是位侏儒。
“上头带话,叫您时刻注意着那位的动向,不要引他起疑。若无意外,一月后便可行动。”
“是。如何称呼……这位小生?”
“弦芝。”气息粗犷如成年男人,山黛仔细端详他片刻,见人童颜中透露一丝冷色,眼中无光,料想是位狠角色。
弦芝没有多话,将话带到了,放下手中包袱就要走,忽地一小丫鬟哭着推门进来,一抽一抽地就往山黛桌旁一坐,呜呜地抹起了眼泪。
山黛慌忙拿起一块糕点塞到弦芝手中,他夹起声音奶声奶气道“谢谢娘娘”,便转身下楼了。
“怎么了,怎么了?”山黛拿起帕子替她拭去眼泪,这才看清是在厨房工作的小茜,干干瘦瘦,露出的手臂上还有些陈旧的疤痕。。眼妆都哭花了,定是受了不小的委屈。
“我娘这月第二次写信来要钱了,月初才给了她十几两银子,今早又收到信,张口就是再要五两,说是要给我弟找童养媳用。不给的话,说是三日后我爹要闹到王府来。我听芷也姐姐说娘娘您心善,我是真没法子了……”
“好了好了,我来帮你。”山黛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无非是乡野泼汉,不需劳动周怀澈大架,这种人她见得多了,都是色厉内荏的货色。“不过你得在我开的店里帮忙,可以吗?”
小茜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抹了把鼻涕盈盈拜倒:“奴婢定追随娘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倒是也不用赴汤蹈火……”山黛心中泛酸,女子的境遇不论在城里还是山里,都有说不清的苦。
她决心要做点什么。
“若是你有别的姐妹有困难,叫她们都来我这,能帮的上的忙我尽量帮。”
收拾完这一出,山黛腹中空空,饿得要死。
怪。
往常周怀澈为了不落夫妻不和的口舌,都会与她共用晚餐,前几日更是特意上了红烧肘子,今日却由小厨房做了餐食送到她房间来,周怀澈不见踪影。
她拦下去洗衣房取衣服的兰兮:“姑姑,殿下呢?”
兰兮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手指向楼板上方:“今儿是十五,殿下在阁楼赏月呢。”
“好嘞!“山黛提了食盒,拔腿就往阁楼去。好不容易有了任务,她要把周怀澈盯得死死的。
从天台上向下眺望,夜色如水,月光洒在庭院里,明亮澄澈,树影横斜,鸟虫相吟,清丽孤寂。
晚风微凉,拂过山黛鬓角的发丝,天色已然暗了下去,有隐约的虫鸣萦绕,露台前周怀澈罕见地将束起的长发散下,只脑后分出一片发丝扎了一个发髻,其余披散着在风中摇晃。他长相生得俊美,与这月色相配,清冷之意更浓。若非山黛与他有仇,真要叹一句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夫君不担心染了风寒?”山黛率先出了声,以防他认为自己要悄悄推他下楼。
“无妨。先前在塞外染了病根,如今已经调理好了,不会见风受寒。”
话虽如此,周怀澈仍知只要他继续服用作楚汤,肺中咯血的毛病便好不了。他也说不清是为何,他对这个女子总是不自觉地温和,乃至纵容她一些拙劣得明显的把戏。
也许是对她的临终关怀吧。
山黛却毫不客气地席地坐下,从食盒里拿出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白水,抬头看着遥远的月亮。月亮倒映在杯中,一轮月在水波中荡漾起伏,她仰头,饮下这枚月亮。
月亮依旧苍凉,拨开夜色酿成的雾霭,千年如一日地照彻这片土地。
照过塞外,照过京城,照过她的家乡。
山黛忽地来了兴致,举杯轻轻念出教书先生曾吟诵过的那首诗:“举杯邀明月——”
倚靠在露台上的人忽然地接了下一句。
“对影……成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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